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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0/03 23:37:16瀏覽828|回應1|推薦55 | |
我的童年往事之四:江南春色 大概在江西的山上住了三四年,那時候,社會的大環境已經悄悄發生很多變化,家裡添了一個小妹,我也到快入學的年紀了,於是,在我虛七歲的那年冬天,媽媽決定接外婆和我回家。 要回家了,要回到傳說中的江南了。一個七歲的孩子滿懷著期待,緊緊牽著外婆的手,忘記了一路上的疲憊,迫不亟待地想回到日夜思念的故鄉去,雖然其實我對故鄉沒什麼印象,我不知道那些日日夜夜思念的究竟是什麼,但是期待回家的感覺卻明確而強烈。 下了船,再做三輪車,到市中心再走不遠,來到了一條寬闊的巷弄裡,三輪車停了下來,媽媽和外婆忙著搬下行李,我牽著身邊另一個三歲小女孩的手,她就是我的妹妹。當時,父親還遠在北京教書。 眼前的房子是舊式的院落,圍牆很高,推開大門,才看到裡面深黛色的屋頂,還有雕花的木質門窗,門窗上的紅色都已經褪去了,多年的風雨讓暗紅色變得有點接近灰,甚至有點接近黑,好像老人穿的滄桑衣服。進了一道又一道門,最裡面那一進才是我們的家。「呀」的一聲,推開最後一道木門,裡面傳來發霉的味道,家具中間牽牽拉拉的是蜘蛛網,原來夢想中的故鄉竟然是這般冷落,積滿灰塵。外婆快速整理出床鋪來,讓我跟妹妹睡上去,我們很快就睡熟了,回家的第一天就這樣匆忙過去了。 後來經過「婆」、「娘」們的一番整理,家的樣子慢慢呈現出來。原來打掃乾淨,這裡還頗不錯的。聽說這些房子都是外公找人特別設計的,一整條巷弄的全部房產以前都是外公的,後來被中共政府沒收了,只留下最裡面這一間,給我們居住。大房間很寬敞,地板跟門窗應該是一樣的木料,但是地板受到的侵蝕較少,保留的紅色多一些,深一些。 房子是坐北朝南的,我們回去的季節是冬天,對著北面的後門始終都關著。這讓我跟妹妹覺非常好奇,雖然大人說,後門打開,北風吹進來會很冷,但是看在我們眼裡,卻不是這樣的。後門的板質很厚,漆成烏黑的顏色,重重的門槓拴得緊緊的,連風都透不進來。我們倆姊妹總是乘著大人不注意的時候,溜去後門那裡,從門縫中向外觀望著,我們想像著門外是不是住著雪狐狸,或是其他什麼鬼怪。別說看到那些鬼怪,單單靠近門,都要很大的勇氣,因為只要走過去,就明顯地感到涼颼颼的,一陣陰氣直逼過來。 冬天就在這樣的寒冷而恐怖的氣氛中過去了。很快地到了次年的三月,有天早上,我們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高高的,天氣明顯暖和了。等我們穿好衣服之後,我們驚訝地發現,朝北的後門終於開了。我跟妹妹連早餐也還沒吃,就趕忙衝到神秘的木門外,看看後面的世界,哪有什麼鬼怪,只不過是一間小小的院落,早春的太陽懶洋洋地落了小小一塊在院子裡。左邊是一間推放雜物的地方,右邊也有一間對稱的小房間。右邊的房間空著,於是,我跟妹妹立即把我們的玩具搬了一些過去,好像這樣那個小房間就成了我們的地盤。就在我們忙著搬運家當時,發現從屋頂上傳來鄰居講話的聲音。 我們起先嚇了一跳,但是很快就笑了起來。原來鄰居的窗戶在左邊堆放雜物小房間的正上方,而這家鄰居是上海人,聽說是因為工廠遷移到江南小城市,才跟著一起遷居來的。那個講話很大聲的應該是媽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生了四個孩子,身材變得很臃腫的關係,她的年紀應該跟我的母親差不多,但是大家卻都叫她「上海奶奶」。 這很快成了我跟妹妹的一項新娛樂,就是聽著上海奶奶嘰哩咕嚕用上海話教訓她的四個男孩子們,她講話講得很快,又很溜,我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唯一聽到不斷重複的三個字就是「小赤佬」(上海方言,小壞蛋小搗蛋的意思)。這又成了我跟妹妹的笑點,只要一出現這個字,倆姊妹就笑得樂不可支。而且,我們還靈活地應用起來。如果我們倆中間有一個作了什麼錯事,被大人罵,另一個就會悄悄說:「泥這個小赤佬。」在我們貧乏而單調的童年中,這是最大的快樂。 當然,從鄰居小窗戶傳來的不單單是上海奶奶教訓四個「小赤佬」們的聲音,有時候回傳來歡快的口琴聲,那應該是上海爺爺下班後的娛樂。然後,有一天,同樣的窗戶裡,傳來撥弄琴弦的聲音,那是當時很流行的夏威夷吉他,不同於直立在腿上的西班牙吉他,夏威宜吉他是平放在腿上的,左手用金屬棒壓在不同的位置,右手撥弄琴弦就會發出高高低低的音調來。 於是,那扇小小的窗戶成了我年幼生活的全部嚮往,我喜歡聽上海奶奶的聲音,上海話比我們的家鄉話音調柔軟,連罵人的聲音也嬌俏動人;我也喜歡聽上海爺爺快樂的口琴聲,舌尖打出的拍子伴著簡單的旋律,輕鬆而活潑,時間隨著節拍跳躍著過去;還有,當然還有撥弄吉他的聲音,好像直接撥在我的心上,翁鳴著渲染出內在小小的歡愉……在這樣的時候,我突然感受到家鄉的美好,後院中一小塊懶洋洋的陽光,陋巷中的江南春色,是這樣的輕快而動人。 很多年後,我的父親調回江南小城教書。而樓上撥弄琴弦的孩子已經長成了高中生,他常常抱著一大包的課本,來我們家問爸爸三角習題要怎麼解,化學方程式要怎樣平衡。我還記得他第一次進我們家的時候,眼前出現了一個頭髮有些自然捲曲,濃眉大眼的少年,很難把眼前的人跟「小赤佬」,跟撥弄琴弦的人聯繫在一起。看到他我總是急忙躲到房間裡,再也不敢走出來半步。 一直到後來,我嫁來了台灣。媽媽有次寫信來說: 妳還記得上海奶奶家的阿三嗎?他常常來問妳爸爸習題,後來也沒有考上大學。不過,現在生意做得非常大,在無錫自己開一家貿易公司,聽說中央電視台還報導了他的故事。 去年,他過年回來,看到我就拉著我,一定要請我去喝下午茶。我只好跟著他去了,他竟然說,他從小都不喜歡讀書,小時候常常因為蹺課去捉魚捉蝦,拿去市場賣而上海奶奶罵(當時的大陸是不可以私人買賣東西的)。 我說,你那時不是很愛讀書嗎?還常常拿著習題來問鹿爸爸怎麼解? 他看了看我,竟然紅著臉對我說,他來問問題,只是想來看一眼我們家的大小姐。 我聽了,也覺得非常意外。我想,那個不愛讀書的「小赤佬」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在他家的窗戶下,有個小女孩,總在傻傻等待著上面傳來撥弄琴弦的聲音,任後院那塊小小的春光,印照到她的心裡。很多年過去了,小女孩長大了,甚至一天天老去,陋巷中的春色卻始終留在她的心中,有著一份懶洋洋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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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