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少年狼6) ◎沈政男
從國中一年級開始,我就發現自己可以輕易掌握文字,國文課本一發下來,一下子就把課文從頭到尾翻看一遍,沒有任何困難。中一中(1983-1986)國文科段考小考,每次都考最高分,高一到高三的國文老師都很喜歡我。
數理好的中學生會越級看大學教科書,語文方面有興趣的就會讀經典了,我高一就到中正路平等街口的中央書局買了《莊子》來看,有一陣子很崇拜莊子的思辨力與想像力。
像坦克輾過戰地攻無不克,文言古籍逐漸不能饜足我的文字食慾,我需要更新鮮的篇章,越難以下嚥越好。
於是當我第一次讀到楊牧的新詩,我愛不釋手,雖然絕大部分都不能讀懂,但我知道這才是現代人的文字。我很快迷上新詩,余光中、瘂弦、羅門、商禽、洛夫,我那時都到剛成立的台中文化中心借書,把洪範出版社的詩集一本一本啃過。
那時學校國文課幾乎不教新詩,課本上只選了《只要我們有根》這類讀起來像童詩的淺顯作品。有一些守舊的老師甚至對新詩有敵意,有次一位歷史老師在課堂上偶然提到了新詩,突然嘴角微揚有些不屑,拿起粉筆,把一個課本句子拆成四、五段寫在黑板,最末補上一句:「這就是新詩了」。
但中一中的文藝少年還不少,學生們需要新詩的養分,於是自己找了外面的老師來教,我記得高一的時候詩人白萩曾來校演講,放學後同學把教室坐得滿滿,他當場要大家玩造句接龍的遊戲。
雖然我國文很好,但我的學識底子還是科學,我習慣用解析的方式看待世界。剛開始讀新詩,不能完全接受太新潮太偏離文法的句子,但久了以後就讀出門道,知道新詩是一種造字造句的藝術,無須沿用讀國文課本那一套方法來註釋、分析、理解。
高中時代課業繁重,班上讀課外書的同學不多,而願意讀新詩的人除了我,就只有俊華了。俊華長得肉肉壯壯,臉上痘痘不少,要不是他主動提起,還真難想像他也讀純文學。
高中時代雖然我讀新詩,但我幾乎不能寫,筆法太幼稚,見不得人。中一中有青刊社,每年舉辦文學獎,裡頭有新詩組,高一那年徵文辦法一出來,俊華就邀我參賽,我拗不過他,勉強謅了一篇交出。
幾個禮拜後得獎名單公佈,俊華得了新詩第二名,第一名從缺。
「為什麼?你寫得這麼好?」我困惑地問俊華。他只聳聳肩沒多說什麼。
那個周末下午,我又來到文化中心書庫借書,站在開放書架前翻看我陌生的詩集。我從國中就喜歡泡在圖書館,借書證一本換過一本。
突然,我驚訝地看到一首熟悉的詩,似曾相識,再讀一遍馬上想起來,是俊華的得獎作品!那是一位女詩人馮青,詩風空靈雅緻,寫得非常好,但當時名氣不大,讀過的人很少。
我把那本詩集借回家以後,趕緊拿出校刊出來核對。果然一模一樣,我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不曉得怎麼處理這樣的事情,太超出我的認知範圍了,於是一直把這祕密藏在心底,沒有告訴任何人,甚至持續跟俊華一起讀詩、談詩,雖然心裡有疙瘩。
更讓我震驚地,是第二年比賽,他在賽前把作品拿給我看,想聽聽我的意見,我拿起稿紙一看,一下子就認出是馮青的另一首詩。我內心無比鄙夷,但還得若無其事地誇讚一番,假裝佩服。
那次他只得了佳作,從這名次可以看出,評審老師不僅沒有讀過馮青,鑑賞能力也大有問題。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在學校跟任何人談新詩了,自己讀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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