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兵（少年狼５）
◎沈政男（醫師、文字志工）

１９８６年８月聯考放榜後，我差幾分沒上醫學系，決定重考。蟄伏三年，剛呼吸到新鮮空氣，要再窩回升學牢籠裡實在很痛苦，但我必須忍耐，因為我知道我必須當醫生，四十歲以後才可以脫離朝九晚五的生活，做我想做的事。那時我父親已過世，母親對於我要念什麼沒意見，重考完全是我自己的決定。

那年代大專男生得上成功嶺接受六周的軍事訓練，補習班大多建議重考生先上成功嶺換個心情再回來衝刺。

上成功嶺前一晚，吃飽飯我照例騎著單車到三民路上閒晃，初秋微涼，有些起風，街燈不曉得為什麼黯淡了下來，馬路上黑漆漆的，腦海裡自動浮現了剛買來聽過幾次的安全地帶的歌：「再見…還會再相見…」雖然成功嶺離我居住的城市不遠，也只是六個禮拜的繇役，但從小到大我幾乎沒有離開過家、幾天在外面睡覺，多少有一些遠行的惆悵。

翌日專車一進營區，拎著行李在連集合場集合，班長一一點名，認識大家。印象很深刻的是，鄰班的班長不曉得開玩笑還是什麼，湊過來跟我說了一句：「很帥喔！」回寢室途中我特地到廁所看了一下自己的面孔，高中平頭已經留長，有一些成熟模樣。從此我開始照鏡子。行李放好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好不容易留長的頭髮又推個精光，回到滷蛋一顆的模樣。

成功嶺大專兵集訓，雖然沒有正規新兵訓練那麼嚴苛，但也絕對不是救國團夏令營。早上著甲種服裝，戴鋼盔紮Ｓ腰帶打綁腿腰繫鐵水壺，在太陽下出操，下午則在教室裡上軍事教育課，課程非常紮實，體力消耗量大。成功嶺都吃糙米飯，配黑爛的炒空心菜、死鹹的滷豬肉，還有乾乾硬硬的炸雞翅，比家裡剩菜還難吃，而且吃飯時板凳得坐三分之一，抬頭挺胸注意吃相，很不習慣，但每個人都好像餓虎撲羊一樣，兇猛扒飯大口吞嚥，因為實在太餓了。六周後下成功嶺，頓時覺得家裡的白米飯是人間美味，每餐可以吃三大碗，水餃可以吃五十顆。上成功嶺前我只有６３公斤（１７６公分），成功嶺以後很少再低於７０。

當兵的團體生活，以班為單位，九個人外加一個班長，六個禮拜下來彼此很熟悉，稱兄道弟感情很好。我的班長叫蕭伯芳，個子瘦小長相斯文，在連裡負責文書，他知道我文筆還不錯，晚上都會找我到教室裡幫忙刻鋼板，做上課講義。

出操上課很辛苦，一天當中最快樂的，就是中午時間吃飽飯，到福利社買個冷飲喝，稍稍滿足口腹之慾，喝完回寢室大通鋪睡覺，睡到昏天暗地。幾十個人睡在大房間，上下鋪，周圍掛蚊帳，床下擺盥洗用具，就是每個人的一方小天地。

第一周禮拜天不能回家，只能在營省親，前兩晚在教室裡寫家書，我特地要弟弟轉告母親，屆時帶我最愛吃的水餃與檸檬冰水來，我那時很愛喝檸檬冰水。省親那天，營區熱鬧不已，到處是車子訪客，大家都帶美食來給悶了一周的孩子吃。

但其實對大男孩來說，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第二周可以到台中休假，我一回到家，就躲進房裡，拿出寫真集（不是中森明菜），補做功課。呼！真爽。我不曉得那些住在外地的同學怎麼辦，或許只能躲在百貨公司廁所裡解決吧。

我對軍事訓練沒有興趣，都在混日子，長官交代什麼也沒在聽，出勤也經常心不在焉。有一晚站衛兵的時候，遠遠看見一人走來，也沒看清楚就攔住他，依照規定大聲問他：「通關口號！」結果那人敲了我的鋼盔一下說：「口號你的頭啦，我是你排長呢！」

高中軍訓來成功嶺打過靶，但大專兵打得更多更勤。我兩眼近視度數差很多，看東西立體感不好，遠近抓不準，打靶總是槓龜。刺槍術我也不太會，腳步老是踏錯，前腳拐到後腳差點跌倒，模樣有些滑稽，蕭班長看了不禁大罵一句：「

連你也在混啊？」

成功嶺結訓前，驗收集訓成績的大節目就是震撼教育了，所有大專兵全副武裝，列隊匍匐前進，通過舖在地面上低壓壓的鐵絲網，四周有實彈射擊，砲聲隆隆。很逼真的戰場模擬，把大家的情緒都帶起來了，不僅自己咬牙前進，顧不得手肘膝蓋已經磨破，還會顧及落後的同伴，回頭加油打氣，很令人難忘的同志情誼。

原本我上課的時候都在看自己的書，但到了集訓後期，竟然有些融入軍旅生活，上起莒光日，跟大家開會討論政治話題，也覺得有些意思了。

那年的９月下旬，十七級強烈颱風韋恩襲台，造成重大災情，但９月２８日，更大的政治颱風吹來，也就是民進黨成立了。

幾天後我下了成功嶺，開始重考生活。我一定要努力考上心目中的科系，再怎麼辛苦都可以忍耐，因為我知道，美好的大學生活在前方等著我，蠢蠢欲動的台灣社會也在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