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考(少年狼1) ◎沈政男
念中一中高一、高二的時候(1983-1985),我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考上醫學系應該沒有問題,但那時我逐漸啟蒙,開始對人生困惑、對社會不滿,課堂上那些雞腸鳥肚的知識已經不能滿足我的求知慾,我把大部分時間花在閱讀課外書,到了考試才臨時抱佛腳,於是分數一次比一次退步,距離理想科系越來越遠。
那時下課以後,我習慣騎單車到附近的台中省立圖書館借書,從一樓借到七樓,久了以後各類書籍的擺放位置,幾乎都比館員還熟。那年代公家職員架子很大,要麻煩館員都要有看人家臉色的心理準備,我曾經目睹一位外省老女館員發飆,大罵借書櫃台前的學生,讓我當場很想甩她一巴掌。
我似懂非懂地讀著志文出版社的哲學書,思索人生真諦;讀大學政經社教科書,想了解台灣社會;當然還有我最愛的各類文學創作。楊牧、余光中、黃春明、陳映真,新詩、散文、小說,什麼都看;高中國文大小考試每次都考班上最高分,老師曾勉勵我師法陳之藩,人文與科學兼修,但那時我的興趣僅限於閱讀,未嘗試寫作,總覺得不過是舞文弄墨。
那時跟求知慾同樣熾烈的,是窺探女體的慾望,鎮日燒灼腦袋,即使再多的自瀆都無法澆熄。有時候我在圖書館借了書,上了單車,原本應該往三民路的方向騎回家,但把手卻不聽指揮,自己左彎右拐繞到公園路接近中華路口的舊書攤。很奇怪地,就像螞蟻知道哪裡有甜食,男孩子都找得到賣色情刊物的地方。那年代沒有網路,男孩子都是對著「小本的」上頭的裸女打手槍長大。那年代連錄影機都方興未艾,要看影片就得到北屯的親親來來戲院,但看電影不好當場打手槍,好像美食節目看得到吃不到,反而難受。
夜色漸濃,背著書包騎著單車,行過剛改成單行道的三民路(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幹嘛的市政府幾年後又會改回雙向通行),我加快踩踏速度,太晚回去怕母親又要唸人了。剛過世不久的父親,如果知道我書包裡同時放著排列組合參考書、威爾杜蘭的哲學史,還有「我倆沒有明天」,不曉得做何感想。
真是苦悶的青春呢,人生的困惑、聯考的壓力、勃發的慾望,三面夾擊,很多人都不曉得自己怎麼走過那段成長之路。
少年狼,憤懣、孤獨、倔強,隨時硬挺。
聯考結束的第二天,我就窩到台中省立圖書館七樓的書庫,讀英文的經濟學教科書,想像自己是少年馬克思。幾個禮拜後接到成績單,差了幾分沒上醫科,令人扼腕。我對醫學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我知道必須讀醫,將來有一份不錯的收入,存一筆錢,就不必朝九晚五,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圖書館裡悠游了一陣子,要重拾教科書,回到聯考的牢籠裡,簡直像冬夜裡離開被窩那麼難受,但我必須自苦。我拖著不情願的步伐,走進位在中一中旁邊的補習班一樓,報名重考。
促成重考的另一個理由,是那補習班開了一個「台大醫科保證班」,只收五十人,不僅補習費全免,就讀期間每月發放五千元營養金,將來考上了台大醫科,還提供學雜費全額獎學金七年,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誘因,因為那時父親剛過世不久,母親在工廠上班賺不了什麼錢,補習費實在是一筆不小的負擔。除了大學重考,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補過習。
那年代的高中畢業生必須上成功嶺接受暑期大專兵集訓,重考生雖然還沒上大學,也大都選擇先當兵沉澱身心,再回來衝刺。那六個禮拜是我唯一的當兵經驗,幾年後體檢時我因兩眼近視差了四百度不用服役。在成功嶺那年的九月二十八日左右,台灣發生了兩件大事,一件是十七級強烈颱風侵台,另外一件更為驚天動地,是政治颱風來襲—民進黨成立。
理著平頭下了成功嶺,拎著戰鬥意志回到教室,開始了十個月的長征。重考的日子,除了念書考試,就是考試念書,所有心志聚焦在考上醫科這樣的靶心。
密不透風的日子,像憋著氣從泳池這頭游到那頭。小教室也是密不透風,應該是加蓋的違章建築,倚在原來的大樓旁,那年代沒有防火觀念,整個空間就一個小門可以見到陽光,沒有半片窗戶,整天都開燈、扭大冷氣,連夏天也得穿夾克。
上了高中以後,我已經養成自己念書的習慣,因此雖然坐在補習班教室裡,我沒專心聽課,都讀自己的。補習班老師各個都是大牌明星,坐飛機南北趕場,上起課來果然有一套,正課當然講得提綱挈領、切中要點,此外更能三不五時拋個笑話、聊點時事,趕走台下的瞌睡蟲。我記得有一位微禿略胖的化學老師,老愛用譏笑的口吻說,黨外遊行人那麼多,都是一人花五百元買來的,我聽了不禁瞪了他一眼。
重考的日子,除了念書還是念書,白天念,晚上念,夜裡醒來如果不想睡,就起來繼續念。半夜三點多,念煩了,我會推開家裡三樓的落地窗,到陽台透透氣,這時萬籟俱寂,城市的那一頭燈火閃爍如星,像璀璨的未來在對我招手。一想到自由自在的大學生活,疲憊的身心就重新蓄滿鬥志,又可以繼續念了。
幾個月後聯考的日子又到了。雖然是第二次上考場,還是很緊張,加上天氣炎熱,我記得第一堂考數學,手臂的汗水沾濕了考卷,邊寫得邊用手帕擦汗。數學是我最弱的科目,一考完覺得還可以,就知道應該妥當了,考上醫學系沒問題。
幾個禮拜後聯考成績單寄到家裡那天,我正在速食店打工,炸七分熟的雞腿給客人吃。趁工作空檔打電話回家,一聽到弟弟說出「555.56分」這樣的數字,遠遠超過第一志願的門檻,我有些不敢置信,比我預期的好太多,回到廚房以後無法專心,炸出來的雞腿都只有五分熟。
考上第一志願,一方面飄飄然覺得很美妙,另一方面也有一種難以置信的異物感,早上醒來都自動跟自己說「你考上台大醫科」了,反覆說了好幾天,好像這樣才能把外在事實納入內心,據為己有。
但這是真的了,我就要到台大念書,結束打手槍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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