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少年狼１１）
◎沈政男

高中時代，十五到十八歲，身子大致已經抽長成熟，但心智才開始採礦，往內向靈魂深處探勘，往外朝宇宙邊際投注目光，這時候的孩子像一塊海綿，渴求一切心靈養分，而學校是知識盛宴的所在，於是高中老師很容易成為學生的精神乳母。

高中老師能對學生產生的影響，恐怕超過老師想像。我就讀台大醫學系一年級（１９８７）的時候，第一周上課，同學們彼此都還陌生，數學課下課時間，老師不在，講台上突然走上去一位穿藍色唐裝，也就是絲綢質感有布扣子那種，臉孔青澀的男生。大家竊竊私語，說是某某同學，只見他透過麥克風嚴正地開始演說，還要另一位同學在台下散發傳單。再仔細一看，寫的就是新儒家那一套中國哲學理論。傳道一般宣揚他心目中的真理。一陣子以後我跟這位同學熟起來，才知道是高中時代（中一中）受到了國文老師影響，對那學說產生興趣而開始鑽研。

那同學其實私底下有些羞澀，是老師給了他使命感吧。我的高中啟蒙比較另類。中一中高一（１９８３）國文老師鄭詠非常有趣，四十多歲女性有些外省口音，習慣倚在磨石子講台，眼神有些渺遠地講課文，三不五時岔開談論時政，在戒嚴年代講起蔣介石荒淫史毫不避諱，同學們原本打瞌睡這時紛紛醒來，聽得目瞪口呆難以置信。一秒鐘，有準備的心靈只要一秒鐘就可以聽懂真理，那天放學後還沒回家吃晚飯，我直接騎車到剛成立不久的台中文化中心資料室，搬出大英百科全書找出相關條目，求證了老師的說法，然後重重闔上書本大罵一聲髒話，從此立定志向要推翻國民黨。

我從小就是模範生，功課好守規矩儀容端莊禮節周到看到人都會微笑打招呼，老師同學都喜歡我，到了高中也一樣，高一高二班上選舉模範生都是我當選。高二英文老師李秀英，媽媽一樣慈祥和藹，知道我成績好英文好，很喜歡我，在課堂上都用台語叫我阿男，同學聽了都笑了起來。其實我不太喜歡人家叫我阿男，聽起來不怎麼聰明的樣子。

高二國文老師古國銓，年輕剛畢業，很瘦戴著黑框大眼鏡講起國語有客家口音，教學很認真常會補充課外資料，那時我國文科每次大考小考怎麼考都是班上最高分，老師很賞識我，師生懇談時間勉勵我雖然念自然組，將來可以跟陳之藩一樣，科學與人文兩棲。

高二的時候，我父親過世了，導師也是數學老師黃呈明知道我家境不好，沒錢補習，要我到他的家教班免費旁聽。黃老師長得高頭大馬有些像瘦下來的棒球選手趙士強，有一天他數學教了一半突然粉筆一擱要大家自習，說是他的好朋友，武俠小說家古龍過世了，他很難過。

當然影響我最深的，是高三國文老師也是導師趙南華了。將近三十年了，老師那圓圓臉蛋與關愛學生的笑靨至今歷歷在目。老師原本也只當我是失親的學生特別關照我，後來看了我的周記，雖然這詞不怎麼恰當但意思就是如此，驚為天人，三番兩次要我好好努力。高三雖然聯考將屆，但我還是不停地看課外書，周記有時沒寫都周一早上課堂上潦草趕出來，塗塗改改，老師看了也不生氣，只是勉勵我要定下心來好好寫文章。有一次班上到大坑郊遊，坐車回來到了台中車站附近，老師特別將我單獨留下來，請我吃飯，關心我的課業，問我將來想念什麼。我從小不愛講心事，透露真正的想法，因為我覺得世上根本沒有人可以了解我，但老師那麼認真誠懇的笑容瓦解了我的心防，讓我像個學步的小孩一樣，止不住地夸夸其談。

學醫以後，即使再忙再累，我都沒有放棄大量閱讀與深度思索的習慣，因為趙老師曾在周記上讚許我是沉潛的蛟龍，終有光芒不可掩抑的一天。

２００９年我得到了時報文學獎，頒獎典禮上席慕蓉誇讚我新詩寫得很好，我把一切功勞歸給趙老師。領獎後，我寫了一封信給老師，感謝老師嘉勉我、肯定我，還有，更重要的，成為我心中的典範。當醫生二十年，我不敢說自己醫術多麼高明，但總是用誠懇認真的態度，盡心照顧病患、關心家屬、協助同事，而這一切都是因為老師當年用她無盡的耐心與愛心，讓我知道人世間最珍貴的，是擁有一顆願意幫助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