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力炸醬麵 ◎沈政男
幾年前快四十歲的時候,有一陣子每天渾渾噩噩,不知人生何去何從,到了晚上就寢時間,明明不餓卻總是嘴饞,非得吃點宵夜,麵包洋芋片鹹酥雞什麼的,用腸胃的飽足填滿心靈的空虛,才甘願上床睡覺。
東吃西吃,不知怎麼地養成了一碗泡麵配一罐可樂的宵夜儀式,先轟炸口舌再清涼澆灌,口腹的三溫暖。
泡麵雖是虛情假意,也偶有令人傾心之作,維力炸醬麵就是我的最愛。吃的時候,調味包我習慣只加炸醬丟掉胡椒,讓熱水量剛好漫過碗公裡的麵塊,不多不少,這樣的組合最能喝到炸醬味濃郁又不會有味精咬舌的湯頭。十塊錢銅板能帶來這麼大的滿足,我總感到神奇。
這吃法是阿正教我的,他是我小學同學。
那學校位在台中市林森路上,一個年級八班,校園不大,周長兩百公尺的操場圍了半圈的教室,外加一個小型植物園,就是我們一整天的活動範圍。
小植物園的一個角落是學校廚房,蒸便當、裝熱水都在那裡,那年代沒有飲水機這種東西,教室裡頭都會擺個鋁製大水壺,供作公共飲水。
廚房裡燒熱水用的是大鍋爐,比成人還高的白鐵直筒,威武地站立在幽暗的室內,不用太靠近都可感覺熱氣逼人,好像隨時會爆炸;旋開彷彿工程用的龍頭,熱開水嘩啦啦豪邁流瀉而出,直冒蒸氣,模糊了視野。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阿正是我在班上的死黨。我功課好,總是考滿分,他是體操校隊,可以後空五連翻,惺惺相惜。他似乎對紅髮女孩也有好感,但自從知道我喜歡她以後,就不再正眼看她一眼了,很夠義氣。
我跟著他學會了翹課,第七堂的課外活動課,大家要分組,到別班教室上課,我們趁著混亂離開人群,自封流浪組——其實無處可流浪,不過是繞著校園圍牆下的水溝走來走去,一種看著別人乖乖傻傻上課的優越感。
有一天早上第二節下課,也就是長達二十分鐘,會拿來練習土風舞的時間,他手上捧著一個碗公,躡手躡腳地要我跟他走到學校廚房,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維力炸醬麵,在地上泡了起來。
「你自己吃就好了!」泡好以後他端給我,我不餓。每天早上母親都會煮稀飯讓我吃飽再上學。
「你吃看看啦,」他堅持。
我們兩人就蹲在陰暗的廚房裡分享著一碗維力炸醬麵。偷吃總是特別美味,禁忌是最好的調味。
阿正吃東西有一種有趣的表情,他習慣用門牙咀嚼食物,嘴巴凸得尖尖,像隻松鼠。吃便當一定見底,骨頭啃乾淨,湯匙舔得光亮,然後滿足地吸吮著手指。最後那招看了實在噁心。
我家雖窮,但母親認為小孩還在發育不能吃得太差,別人便當都是帶隔夜飯菜,母親堅持每天早上做出新鮮菜色,同學看了都很羨慕。我從阿正的便當,很容易知道他家境不好,總是醬菜滷蛋配一大盒白飯,有時候我會把自己的菜分一些給他。我沒去過他家,但聽說他沒有爸爸,從母姓。
雖然他成績不好,但我從來不感覺他是壞孩子。五年級的時候,班上有同學遺失了手錶,好幾天教室內氣氛沉悶,老師一個個同學私下查問,最後竟然查出是阿正拿的。他在過程中,還編謊話說是隔壁班的流氓學生唆使他什麼的。我感到非常訝異,跟我印象中的他南轅北轍,不曉得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後來他被迫轉學了,也不曉得轉到哪個學校。幾個禮拜後,有一天假日,他來到我家附近,那時我正在跟鄰童打棒球,我看到他非常意外,隨即招呼他過來一起打球。他體育細胞很好,雖然不常打棒球,很快進入狀況。比賽結束以後,我還找他在騎樓下玩著盜壘遊戲,把兩根廊柱當成壘包,兩人傳球夾殺跑壘者。
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本人。幾年後念高中的時候,有一天突然在報上社會版看到他的消息,說當學徒的他與老闆起衝突,失手打死了人,旁邊附著他的照片,熟悉的眉宇多了幾分憤懣。有期徒刑十九年。
又過了這麼多年,我想他應該出獄了吧,宵夜吃著維力炸醬麵的時候,不經意想起了他,還有小時候躲在學校廚房偷吃麵的情景。這時我總會端起碗公,呼嚕呼嚕喝著湯,想像他還在身旁瞪大眼睛等著換手。
宵夜儀式進行了幾個禮拜以後,出現了鮪魚肚,口腹的滿足越來越短,空虛越來越深,睡眠也變差,半夜容易醒來。
不久,有一天我夢到醫學時代的女友紫韻說她很想再讀讀我的詩,在夢中我似乎寫了幾句,一起床還沒上班,馬上把詩完成。改了幾天,我決定投到報社參加文學獎。
然後開始了我的寫作生活。創作的快樂,很容易地排擠了口腹之慾,從此我幾乎沒有吃過一次宵夜。
微薄的代價,暢快的滿足,我希望我的文章能像維力炸醬麵那樣,給人帶來簡單的快樂。
希望阿正有一天來看我的臉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