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椒餅（食物與人９）
◎沈政男

我喜歡任何有餡的鹹食，餃子、包子、餡餅、粽子、肉圓，水煎包、韭菜盒，多到不可勝數。

餡的作用很奇怪，餃子皮與菜肉分開吃，就是比不上包成餃子皮中有肉，咬之前有種期待與微微焦慮，不曉得裡頭是什麼，咬下去口感有層次，皮有嚼勁餡含肉汁，香味延遲在口中迸出，加倍滿足。內褲包覆小麵龜的道理也在這裡，就是比赤裸裸誘人。最色情的卸內褲描寫：「他溫柔地剝除女孩的內褲如同剝一瓣柚子乳白色的薄膜。掰開了就是滿手的汁水淋漓和晶瑩的果肉。」（李桐豪，《非殺人小說》）

扯遠了。要講的是餡食之王，胡椒餅。

有人不同意嗎？皮，酥脆有嚼勁，泛著芝麻香，像燒餅；餡，胡椒醃豬絞肉外裹大把青蔥，烤熟以後湯汁充塞餅內，等著攫住貪婪的舌。更不用提那非常費工卻是好吃來由的大烤桶了，靠著生麵皮的黏附力攀住桶面，以炭火煨烤半晌，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出爐以後，比蒸的香、比炸的清爽，不愧是最好的烹調手法。我的最愛。

我在台中沒吃過胡椒餅，到台北念書以後，大二（１９８８）時在台大對面羅斯福路巷子口的攤子第一次吃到。那攤子就是那時開始營業，至今仍在。

更精確地說，是小芸買給我吃的。小芸是Ｌ的女友，Ｌ是我在男十一舍地下學運社團噬菌體的死黨。Ｌ跟小芸是藥學系班對，大一自我介紹，小芸在台上用英文詩意地說，「有些事我會牽掛，有些事讓我快樂，但希望有一人令我牽掛又快樂。」一下子就迷倒了Ｌ，兩人一拍即合。

Ｌ是文藝青年，比我還早熟，我的反核意識就是他啟蒙的。社團聚會的時候，我們在１２７室書空咄咄，議論時政，當大夥散去以後，他會把牆角的阿古利巴石膏像擺上書桌，邀我拿起炭筆練素描。他認識小芸不久，參加一個文學營，把兩人戀情結合大時代背景，寫了一首非常動人的情詩，得獎刊在當時的黨外報紙自立早報。Ｌ也教我聽Ｂｅａｔｌｅｓ、Ｕ２、ＲＥＭ等等搖滾樂團。

小芸長相甜美，神似後來走紅的蘇慧倫，很多男同學在追，連我這個醫學系的人都知道。有一次我在文學院圖書館的書庫遇到小芸，在狹窄的書架走道錯身而過，哇，一股清香傳來，差點被電暈。回去宿舍以後跟Ｌ提起，他才神祕地透露說兩人最近成了男女朋友。

Ｌ的女人緣很好，幾個月以後，我注意到噬菌體出去走街頭的時候，他身邊老是出現一位不曉得哪一系的女生。那時走街頭的學生頂多數十人，野百合破除禁忌還是兩年後的事。

「最近怎麼比較少看到你和小芸在一起？」回宿舍後，我問Ｌ。

「喔！她忙著重考，準備功課很忙啦！」Ｌ眼神有些猶疑地說。

又過了幾個禮拜，有一天晚上Ｌ不在１２７室，突然宿舍廣播說有我的電話，我趕緊衝到後頭的福利社接電話。那時整棟宿舍共用一支電話。

是小芸，問我有沒有空，想跟我聊聊。

我們沿著空曠的橄欖球場緩慢行走，她說想重考念醫科，問我怎麼準備比較好。我一聽馬上把我在補習班念書的經驗告訴她。她聽著聽著，竟然眼眶紅了起來，我嚇了一跳，停下腳步想要摟摟她疼惜一下，手一伸馬上縮了回來，想起她是Ｌ的女友。

她說Ｌ近來冷落了他，偶而見面也不耐煩地大呼小叫，讓她很難過，念不下書。我不曉得怎麼安慰她，只是靜靜聽她訴說。說完以後，她似乎心情開朗一些，突然想起手裡提著一袋東西，趕忙拿給我。

「哇，都冷掉了。」她說。是兩顆胡椒餅。

此後她大約幾個禮拜就會來找我講話，每次都會帶兩顆胡椒餅，知道我很愛吃。她要我不要讓Ｌ知道她來找我，怕Ｌ不高興。

見面幾次以後，老實說，我有些喜歡小芸，我也查覺得出來她對我有好感，但因為她跟Ｌ的關係一直沒有處理清楚，我也不敢造次。

幾個月以後她真的考上了外校的醫學系。過去報到那天，她特別過來男十一舍見我，說以後可以到學校找她，我點點頭。

但我從來沒有成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她念醫學系期間給我寫過幾封信，報告近況，字裡行間還是隱約可辨淡淡的眷戀之情。有一次我告訴她我有了女朋友，她在回信裡讓人有些不忍地寫著，「祝福那位全世界最幸福的女孩」。不久她也跟我說，她跟Ｌ分手了，正與班上一個男同學交往。

當醫生以後大家都忙，我們中斷了聯絡。幾年前有一次我在精神病院接到她的電話，說是有一位親戚罹患酒癮，希望來戒治。之後我們通了幾回ｅｍａｉｌ，聊聊家庭與工作，她不避諱地說，跟先生已經兩個月沒有性生活了。我看了不禁在電腦前嘆了一聲氣。

我非常愛吃胡椒餅，在醫院值班的晚上，除了買一個火雞肉飯便當，也會順便在不遠處的攤子買一顆胡椒餅。

每次總會想起小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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