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雞肉飯（食物與人６）
◎沈政男

我在精神病院工作，方圓一公里內只有甘蔗田，白天在院內病人經營的復健餐廳吃飯，但晚上還有假日值班，病人休息了，用餐就成了問題。

很多醫生不重吃，尤其上班的時候，我也不例外。幾年前有一陣子中午吃減肥餐，蘋果配鮮奶，一連吃了五百顆蘋果，也練就了一刀不斷的削皮絕技。後來發現病人煮的榨菜肉絲麵，配料炒得又油又香很好吃，就成了我中午的固定餐點，一碗四十元，我習慣加點一碟小菜十元（大部分是兩條炸蚵捲），五十元銅板解決，省得找零錢。迅速方便，吃個肚子不餓就好。

也有好幾年的時間，值班的時候，我都吃桂冠微波義大利麵果腹。但在吃了五百盒冷凍義大利麵以後，半年前有一天晚上突然覺得這樣有些可憐，於是決定開車到鎮上買吃的。

值班時間不能跑遠，我決定停在路上遇到的第一家餐廳。

結果是一家賣火雞肉飯的，位在路口轉角，店面很寬敞可內用，但我只能包便當，車沒熄火拿了就走。包便當的一雙手十分俐落，盛飯，舖雞肉末，空格填上滷白菜、油豆腐、燙青菜，外加個荷包蛋，刷刷三兩下遞了成品過來。我仔細一看，是一位三十出頭的少婦，皮膚白皙，眉毛很濃，臉圓圓有些可愛。「謝謝！」她咧嘴微笑地說，雖然只有兩個字，一聽就知道是新移民，從她的長相與口音判斷，應該是越南籍。

我幾乎沒有吃過火雞肉飯，在這以前，但此後不只值班會去光顧，偶而中午也會趁著到鎮上的老年日間病房看失智阿公阿嬤的時候，繞過去吃一碗。我喜歡看她勤快認真、身手矯捷的樣子，當然還有那張清秀的臉龐。

三個月前有一天值班的晚上，進去店裡沒見到她的身影，我有些困惑。接替的是一位本地人，手腳慢了，笑容少了，不知怎麼，便當帶回打開以後，滋味也不如以往。

兩個禮拜以後再見到她，是在診間裡。她領著一位矮胖頭髮花白的婦人進來，說是她的婆婆，記性變差一、兩年了，從來沒看過醫生，都由兒子照料，這陣子兒子住院了，只好由她接手。我問她：「妳先生怎麼了？」她說舊疾復發，成天自言自語，住到精神病院去了。我聽了皺了一下眉頭。嫁給精神病的先生，還要到便當店工作，如今又得照顧失智的婆婆，「真是難為妳，辛苦了」，我跟她說。她用有些腔調的國語笑著說：「沒什麼啦，這是我應該做的。」我看了看老婦人的家系圖，先生早已過世，另外一個兒子不務正業，因吸毒被關了好幾次，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忙照顧。

老婦人的失智症狀不很嚴重，個人衛生還能執行，就是坐不住，經常要往外頭走動，但又有走失的危險，她只好暫時不工作，在家裡陪婆婆。

吃了幾個禮拜的藥以後，老婦人的遊走行為減少了，但要一個人在家還是不能讓人放心，我於是建議她讓老婦人來老年日間病房，一方面可以參加活動發洩精力，晚上好睡些，另一方面自己也可以喘息一下。沒說的是，我也可以再吃到妳包的火雞肉便當啊！

老婦人來病房以後，可以跟其他阿公阿嬤聊天，也有老師帶領各類活動，做體操、畫圖、玩賓果、談懷舊話題什麼的，第一天就很開心，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在家門口等著坐交通車來上學，一下子就適應了。

幾個禮拜後她的先生出院了，但沒有工作能力，白天沒事做，護理師建議可以讓他來病房裡當志工，陪自己的母親還有其他老人家，也可以讓護理師監督他服精神藥物的狀況，一舉兩得。

今晚我又吃了一個火雞肉飯便當，跟以前一樣美味，我想我至少會吃五百個火雞肉飯便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