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寫作心無旁騖
◎沈政男 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公布了,由法國小說家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 )獲得殊榮。 莫迪亞諾現年69歲,寫過二十多本小說,但他的名氣侷限於法國,在國際上未有太多讀者。雖然如此,諾貝爾獎委員會對莫迪亞諾的作品十分賞識,稱許他「藉著記憶的藝術,召喚最難以理解的人類命運與納粹佔領的現實樣貌。」 莫迪亞諾的父親是猶太裔義大利人,母親是比利時女演員,兩人在巴黎相遇,生下莫迪亞諾,當時正是納粹占領法國的時代,這段歷史成為後來他的小說最重要的主題之一。 莫迪亞諾最愛處理回憶、時間與認同這幾個主題,他的小說篇幅不大,都約一百六、七十頁,而且文筆精煉,句子簡短,在長句風行的時代可謂獨樹一格。 莫迪亞諾只有高中學歷,二十初頭歲就打定主意要投入寫作,在高中老師的介紹下認識了出版商,發行了第一本小說。莫迪亞幾年前在僅有的受訪裡說,「他沒有文憑,沒有什麼一定要達成的目標,除了寫作,從來沒有想過要做其他事。」 莫迪亞諾生活非常單純,不喜社交,更不愛受訪,就是一個人靜靜寫著小說。諾貝爾獎揭曉的時候,照例得獎者要接受記者訪問,但主辦單竟然一時還找不到他。 莫迪亞諾在1978年,以小說《暗店街(missingperson)》得到了法國文壇最高榮譽龔固爾獎,這是他最著名的作品,也是諾貝獎委員會推薦,認識莫迪亞諾最好的一本入門小說。 底下是《暗店街》第一章,大陸李玉民的譯文,我從網路上一字一句打字抄下。台灣也出過翻譯本。 --------------------------------------------------------------- 我飄飄無所適,不過幽幽一身影。那天晚上,我在一家咖啡館的露天座位上,等待雨停。滂沱大雨,從我跟于特分手時起就來勢洶洶。 幾小時之前,我跟于特最後一次在事務所見面。他雖像往常一樣,坐在寬大的寫字台後邊,卻穿著大衣,可見真的要動身了。我坐在他對面顧客專用的皮椅上。乳白色玻璃罩燈射出強烈的光線,令我目眩。 「好啦,就這樣,居伊……結束了……」于特說著,長嘆一聲。 寫字台上攤著檔案資料,大概就是那個臉龐臃腫、眼神惶恐、棕髮矮個兒的男人委託辦的案子。那男人請我們跟蹤他妻子,說是當天下午,她要去保羅—杜梅林蔭路毗鄰的圍塔爾街的一座公寓,跟另一個臉龐臃腫、棕髮矮個兒男人幽會。 于特捋著鬍子,若有所思。他那短短的花白鬍子,幾乎吞掉了面頰;那雙通常明亮的大眼睛,此刻也茫然若失了。寫字台左側擺著我上班時專坐的柳條椅子。于特身後有一排木製深色書架,占了半面牆。書架上擺著近五十年來各種版本的年鑑、電話通訊簿。于特常對我說,這些工具書他離不開,什麼也替代不了。他還說,這些年鑑和電話通訊簿,是人所能得到的最珍貴、最生動的圖書資料,因為那一頁一頁彙編了許多人和事,以及唯餘這點佐證的消失的世界。 「這些電話通訊簿,您要怎麼處理呢?」我伸臂一指書架,問于特。 「就放在這裡吧,居伊。這套房間,我還保留租契。」 他迅速環視一下周圍。通隔壁小間的兩扇門敞著,只見裡面已舊的天鵝絨面長沙發、壁爐,以及映現一排排年鑑、電話通訊簿和于特面孔的一面大鏡子。顧客來辦事,常在小間等候。那屋地板鋪著波斯地毯;靠近窗戶的牆上,懸掛一幅東正教聖像。 「你想什麼呢,居伊?」 「沒想什麼……這麼說,房子您還租下去?」 「對。我要時常回巴黎,就在事務所落腳。」 他把香菸盒遞給我。 「讓事務所原封不動,我才不至於太傷心。」 算起來,我們共事已八年有餘。1947年,他創建了這家私人偵探所,在我之前有過不少同事。我們的作用,就是向顧客提供于特所說的「上流社會情報」。他經常這樣重複:全發生在「上流社會人物」中間。 「到尼斯那裡去住,您認為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 「您不會感到無聊吧?」 他噴了一口煙霧。 「人總有退休的一天,居伊。」 于特費力地抬起沉重的身子。他身高有一米九五,體重一百多公斤。 「我那趟火車晚上8點55分開。咱們還有時間去喝一杯。」 他走在前面,我們穿過走廊到門廳。門廳呈橢圓形,造型頗為奇特,淺灰褐色牆壁已顯陳舊。地上扔著一個黑色公文包,由於裡面的東西塞得太滿,連蓋子都合不攏了。于特拾起公文包,只好用手托著走。 「您沒有行李嗎?」 「全都拖運走了。」 于特打開通樓道的門,我關掉門廳的燈。在樓道裡,于特遲疑片刻,然後才把門重新關上。彈簧鎖喀擦一聲,狠狠揪住我的心。這聲音標誌我的一段長期生活結束了。 「還真叫人有點難過呢,對吧,居伊?」于特對我說到,他已經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塊大手帕,擦了擦額頭。 門上依然鑲著那塊長方形黑色大理石板,上面刻有金光閃閃的兩行字: C‧M‧于特 私人偵探 「牌子還留在這兒。」于特對我說。 接著,他把鑰匙插進鎖眼擰了一圈。 我們沿著涅爾林蔭路,一直走到佩雷爾廣場。時已入冬,夜幕又降,但是天氣溫和。來到佩雷爾廣場,我們在繡球花咖啡館露天席落座。于特喜歡這家咖啡館,因為這裡客座是藤椅,「跟從前一樣」。 「您呢,居伊,今後有什麼打算?」他喝了一口加水的高級白蘭地問我說。 「我嗎?我正追蹤一條線索。」 「一條線索?」 「對,了解我過去的一條線索……」 我講這話口氣未免誇張,他聽了不禁微微一笑。 「我始終相信,遲早有一天,您能找到自己的過去。」 他這回態度嚴肅,令我感動。 「不過,聽我說,居伊,這事兒我還在琢磨,是否真的值得……」 他沉默下來,心裡想什麼呢?是想他自己的過去嗎? 「給您一把事務所的鑰匙。您常去看看。這樣我會高興的。」 我接過他遞來的鑰匙,放進我的褲袋裡。 「往尼斯給我打電話,告訴我有關……您過去的情況……」 他站起身,緊緊握住我的手。 「要我送您上車嗎?」 「唉,不必……不必……分手太難過……」 他頭也不回,一個箭步離開咖啡館。我頓時感到悵然若失。此人對我恩重如山。如果沒有他,沒有他的幫助,真不知道我落到何等地步。須知十年前,我突然得了遺忘症,陷入了迷霧中。正是他可憐我的境況,倚仗關係多門路廣,甚至還給我弄了一份戶籍。 「給您,」當時他對我說,同時打開一個大信封,只見裡面裝著一個身分證和一份護照。「現在,您叫『居伊‧羅朗』了。」 當初,我就是前來請教這位私人偵探,請他運用神機妙算,找到了解我過去的證人和蹤跡。他給我身分證和護照時,還說到: 「我親愛的『居伊‧羅朗』,從現在起,您就不要往後看囉,只管現在和將來。我建議您來跟我一道幹吧……」 他同情我自有緣故。我後來了解到,他也遺忘了自己的蹤跡,他生活的整整一個時期倏忽消失,沒有留下絲毫線索,也沒有留下一點還可能使他與過去溝通的關係。的確,我目送的這個身穿就外套、手捧黑色大皮包、在夜色中離去的飽經風霜的老人,跟從前波羅的海海濱那個網手球、金髮英俊的男爵康斯坦丁‧馮‧于特,究竟有什麼共同之處呢? (圖片來源:美聯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