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偌大、安靜、乾淨的病房中，只剩下爸爸和我二人。

護士走後，我坐下來，坐在爸爸病牀的斜對角；正預備開始準備母親節的講章，忽然眼角餘光、我瞥見爸的左手正在白色的薄薄被單裡面向上伸動。

我走過去，輕撫父親的額頭。我問爸需要什麼嗎？他不說話，只是搖頭。

我問爸，您身上有什麼不舒服嗎？爸睜著眼，搖搖頭。

我問爸，您心裡有什麼不舒服嗎？爸閉上眼，點點頭。

我小心翼翼地從被單裡拿出爸的左手；我很小心，因為才一個多星期前在家裡的時候，有一次我輕輕揉爸的手背，他就大叫說痛。

這一次，我並不是要做什麼，我只是想要輕輕握一下他老人家殘弱無力的手，我只是想要稍稍安慰一下父親那顆可能孤單害怕的心。

沒料到，父親立刻回應我；他緊緊地握住了我的左手。我心一驚；這會是迴光反照嗎？

我讓爸握著我的手；半晌，我輕聲問他：

「爸，您信不信耶穌？」

爸點頭。

爸望著我，想說話，但說不出，他只發出了一聲：「耶穌！」

我知道父親16歲就在青島的禮賢基督教中學、跟著他敬虔的老師接受了耶穌並且受了洗；年輕的父親曾經十分敬虔。

但我也知道，爺爺曾經因為爸信了「洋教」而大怒、甚至威脅父親退學，以致父親後來一直是個不冷不熱的基督徒。

2.

父親的肺炎轉成肺結核，今天他們把父親遷移到一間隔離病房。

為了安全起見，凡進入這間病房的家屬或朋友，都要戴上口罩。至於醫護人員，都要在病房門口戴好太空人似的頭盔面罩，再套上塑膠外衣，才能進來。

父親茫然地望著這些進出匆忙的怪物，好像有一點倉惶。

「不要怕，爸爸，沒關係的。不要怕，爸爸，我在這裡。不要怕哦，爸爸.....」我像哄孩子似的哄著父親。

一整天，父親望著我卻看不見我臉上的表情；他只能靜靜地聽著我的聲音。

傍晚時分，弟弟來電話，要我回家去休息。

「姊姊，妳一天下來夠累了，再說院方也不允許家人在這種病房待太久。回家吧，明天妳也不用太早來；明早我上班以前，會來見醫生。」

說實話，我也真的有點疲倦，於是打電話給丈夫，告訴他說我要準備走了，我並且交待他不須上來，在醫院的大門口等我就好。

當我收書、收電腦、穿外套的時候，爸爸靜靜地望著我，不說一句話。爸今天顯得特別安靜，好像在沉思默想似的。

爸爸繼續望著我，不說話.....他這兩天除了一兩次開口唱「你們心裡不要憂愁」之外，基本上是不大有什麼反應的。我想，爸可能喉嚨管裡沒聲音了。也或許，他的頭腦不管用了？

我一面收東西，一面望著安靜無聲的爸，想到他今晚將一個人安靜無聲地睡在這間隔離病房中，心中忽然十分不忍。

忽然，我改變了計畫。

「爸，」我放下手中的東西，拿下面罩，笑着對爸說，「我今晚不回去了；我睡在醫院，陪您。好不好哇？」

說完，還怕爸聽不清楚；又想，就算他聽清楚了，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反應吧！

誰知出乎我意料之外，爸忽然仰起臉來，感激地望著我，滿面過意不去的神色。

「謝謝啊，謝謝妳啊....」爸忽然開了口，一字一字清楚地、啞著嗓子說。

我又驚、又喜、又滿了悲哀。

「不用謝，爸爸。不用謝啊，爸爸。不用謝，爸爸…」

我握著父親的手，一面說，一面再也隱忍不住地哀哀哭了起來。

3.

凌晨四時，忽然我從睡夢中痛苦醒來，驚嚇之餘，趕快打電話到醫院的護士櫃台，剛好是那一位甜蜜可愛、與我同名的Julia 接的。還好，她的聲音如常、並無異樣；她告訴我說父親的情況尚可，並和我稍聊了兩句。

「妳父親一定非常疼愛孩子們吧？」這位Julia問我。

其實，這兩天，我都在思想一個問題。 我的心這樣牽掛著父親，一定是咱們父女倆有著特別深厚的情份吧？我甚至想起唐朝白居易《慈烏詩》中的那句「應是母慈重，使爾悲不任？ 」

我於是自問：「應是父慈重，叫我情特深？ 」

記得父親剛入院時，病房中弟弟曾告訴我說，他從來不曾感覺自己有一位慈父。

「姊，爸中風那年，我才12歲...」

父親從48歲嚴重中風之後，幾乎不再說話。而父親在48歲中風之前，除了打罵我們之外，也幾乎完全不和我們說話。

我了解弟弟的感受。

但是我呢？父親中風那年，我已十九，我和父親有深厚的感情嗎？

其實弟弟不知道，全家人都不知道，當我年少的時候，曾經有好長一段的日子，即令父母雙全，我卻一直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孤兒。

如果說，我和父親有任何感情，那是在過去這五年、我60歲之後才開始建立起來的。

說得更恰切一點，過去五年，靠著十字架寶血的赦免與潔淨，靠著耶穌基督的信實和慈愛，我建立起了一份對父親的憐憫。

深深的憐憫....

4.

因肺結核而垂危昏迷了兩個多星期的93歲父親，竟奇蹟式地甦醒了！眼神也不呆滯了。

他開始吃東西，開始看報紙，甚至開始傳福音。他對一位男護士說：

「你們心裡不要憂愁，你們信神也當信我。在我父的家裡，有許多住處，若是沒有，我就早已告訴你們了。我去，原是為你們預備地方去。我若去為你們預備了地方，就必再來接你們到我那裡去。我在哪裡，叫你們也在哪裡。」(約翰福音14:1-3)

(這些年，每次和爸見面，我都強迫他背一遍這段經文，如今爸已背得滾瓜爛熟啦！)

爸爸看了報上登著我寫的那篇喜歡當老萊子，又看見上面登著他和媽年輕時的合照，他興奮起來，對我說：妳寫的這篇文章，是不是關於「你們心裡不要憂愁」？

爸爸那一臉認真的樣子，讓我不禁肅然起敬。天地萬物的主啊，生命在您的手中；孩子全然順服。

回首父親病牀的這段日子，竟成為爸和我這一生最親密的一段時光。

我心中無限平安。

爸爸，如果上帝要接您回家，您就平安地去吧！女兒心裡不再憂愁。女兒心中沒有遺憾！

您走，或是您不走，女兒都已不再是個孤兒！

5.

父親節過後10天，爸爸平安睡去，在天父的懷裡。

我，不再是一個孤兒。

【後記】：

雖然美國的父親節是在六月，但我的爸爸更習慣於八月八日爸爸節是屬於他的日子。

自從丈夫和我搬回北加州，我們每年都是在八月份為父親慶祝爸爸節。

感謝主，這三篇連載於號角的、紀念家父的拙文，正巧於八月份完成了最後的一篇。

我一直以為，父親的離世、絕不會影響到我心情的平穩，然而，父親走了一個多月，我也病了、啞了將近一個月....

或許，這病、這啞，也是一種抒解的方式？

此刻是美國北加州的七月31日清晨6:30，今晨起牀，奇妙地發現，我的嗓子竟然開聲了，甚至能唱歌了！

不禁低頭敬拜感謝.....歐主耶穌啊，我讚美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