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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06/16 20:35:28瀏覽484|回應0|推薦1 | |
雜草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張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蝨子。」我們哪一個人的生命不是千瘡百孔?生活是好、是壞,還是要過下去。在小說中的福貴是一位老農夫,望著田埂間除不盡的雜草,悟出,小草不是卑微,而是生生不息的存在,其實,反而因為卑微,所以巨大,不管是高山、縱谷,不論是貧瘠或豐美,總是有小草。 福貴將自己的生命比喻做雜草,它的特性是越除越長。雖然雜草是毫不起眼的,但可說是生存意志最強悍的植物之一,因為它的屬性卑微,所以不需要華麗的田畝,因為他所需不多,也不需要細心的灌溉,一有機會就生長繁衍,遍地的雜草,正說明其無以倫比、堅韌的生命力。我們可以說福貴的生活哲學就是「雜草哲學」,可以簡單地說,就是隨遇而安,盡力生長。雜草對什麼都不貪,非常認命,只貪一個--生存。 雖然劇情的發展有些不合情理,也沒有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案,如何超越人的卑微,使具有一絲絲存在的基本尊嚴,但是,我們仍了解影片的用心,雖然對時代的衝擊沒有任何招架之力,仍然挺身出來,為底層民眾說句公道話,並以此反省,政治、戰爭、社會運動以及人性的衝突。在展開這本書的論述之前,筆者引領我們,以更超然的態度來關照這部影片。 首先,要將這麼多的「偶然」堆砌在一個人的身上,雖然機率不是沒有,但幾乎等於零,如果張藝謀關照的是底層廣大的百姓,那麼,所選出的個案應該是具有相當大的代表性,也才會感到親切,而由於福貴的個案太不可思議,而喪失了代表性,喪失了純真,反而給人一種勉強的刻痕,虛矯的人工美。好像,在一塊原木上雕刻樹木,這塊原木看來有樹木的華麗,卻也喪失了原木本質。這樣的偶然是不合人情的。當然,我們是透過層層的轉述來理解福貴的,某種程度的失真、扭曲在所難免,我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硬梆梆的抓住「真實」,加了調味料的菜,可能更加可口。就看素材與配料之間如何搭配了。 第二,余華與張藝謀對小人物的描繪真是匠心獨運,劇中的福貴被塑造成一副畏畏縮縮的沒有格調,以及,戰戰兢兢的生存焦慮。在緊要關頭,福貴從來不曾站出來為自己以及家人爭取,他所能做的,僅是順從,在權威之前,在人際關係中迴避。而演員葛優卻將這樣的角色詮釋的活靈活現,真了不起!這引發了我們第二個質疑:如果潮流是難以抗衡的趨勢,那麼人的順從,甚而,放棄自我而隨波逐流,不管一切,只管活著,這樣的活著是否具有意義? 當然,我們希望能從影片中找到答案,也才不枉費我們花了些時間來欣賞這部影片。但是,我們找到的卻是一個虛無飄渺的答案,反映在春生與福貴的對話上,在國共戰爭時(1945~1949),當春生與福貴被抓去當民伕,望著戰場上累累的屍體,驚慌中,春生喃喃而語:「咱們得要活著回去。」福貴回道:「回去得好好活著!」儘管,他們倆幸運的逃離死神,但接下來所要承受的卻是一波波的苦難,福貴與春生的下場既孤獨又淒涼(春生後來被批鬥成「走資派」,老婆自殺),似乎,這違反了中國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假設,當初死神饒了他們,似乎不是可憐他們,給予他們一個學習、成長的機會,而是,捉弄他們,直到他們再沒有力氣被捉弄為止,正應驗了「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我們懷疑,這樣的活著,是否「好好地」活著?這就是影片的不足之處,影片只是冷靜地觀察,人存在的悲劇與無奈,卻沒有指引我們如何走出這樣的宿命,是與命運攜手合作,投入滾滾的洪流裡,像福貴一樣,只圖活著,不管是不是「好好活著」?或則,為了「好好活著」而適度地與命運對抗,也許,爭回一些自主權,人的尊嚴。影片似乎偏向第一種觀點:順從,與命運攜手並進,即使其代價是自我的喪失,因為:「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不知道福貴是不是順從過頭而麻木了,或是導演有意利用這種麻木不仁的心態來嘲諷人性,我們很驚訝的發現,福貴居然從來不向命運的不公咆哮,甚至,連一絲絲的抱怨也沒有,至少,沒有說出來,那喪子的巨大傷痛,究竟被壓抑了?還是被淡化了?表現在福貴臉上的是一幅淡然,這樣的淡然究竟是出於歷經重重挫折後,所焠煉出的智慧火花:豁達,亦或是,長期順從、壓抑之後,所衍生的「全然無助」的麻木? 最終,我們所需面對的是一種選擇:去成為痛苦的蘇格拉底,或快樂的豬?影片似乎傾向於後者,難道面對勢無可擋的時勢時,人只能選擇接受的份兒?而且必須打從心底「坦然」地接受?如果口服而心不服,勢必,激起心中翻騰的巨浪,日日折磨自己,永無寧日。這樣的活著,怎麼說的上是「好好活著」?人可有存在的基本尊嚴?當一個人失去靈性之後,與動物有何不同? 我想,針對這個問題,導演又提出另一種看法,筆者稱之為「雜草哲學」。存在的意義只為了存在,不管是壯烈或卑微。壯烈而不復存在,只是歷史的陳跡,供人研究的對象。而卑微又不存在,就如同空氣般的透明,世界從來沒有感覺過這樣的存在,因此,無論如何,一定要活著,是好是壞,是善是惡,只要能活著,就有擴展、壯大,並且向世界宣告自己存在的機會,死了,就什麼都沒有。福貴是一個農夫,有感於田埂間雜草:「野火燒不盡,春生吹又生」的韌性,他看到的,反而不是那不起眼的「草」,而是能夠在絕大多數土地上生長的、生生不息的「意志」。 存在本身就是價值,就是希望。是本片的中心,但是,這樣的觀點,可能陷入「功能主義」的機械論裡,一味的以為「天生我才,必有所用」,世間的萬事萬物都有其生命的意義。究竟蚊子的生命意義是什麼?是為了吸血?或是為了透過吸血而繁衍,而進化蚊子的族群?即使,蚊子這個族群進化了,對於地球或是宇宙是否具有意義?我們驚訝的發現,影片所要詮釋的「好好活著」竟然是這樣的,不顧一切的活著,一種如水一般的柔,也才能順應任何的低下,而也因為這樣的柔順、不畏低下,最終才能匯聚成汪洋大海。這就是我們比喻張藝謀的影片,如一條曲曲折折的河流,蜿蜒流向大海的原因。 但即使我們理解「雜草哲學」,理解「活著」比一切都重要,還是無法擺脫可能為存活,不顧一切所衍生出的「非預期後果」,根本上,就是靈性被抽離後,一種動物性的存在,從此,人可能服膺「弱肉強食」的「自然律」,對人沒有悲憫或同情,或則,變得像機器人一樣,一種冰冷冷的存在。影片又提出一個論點,企圖說服我們,只管活著,暫時不去思考存在的品質問題,因為:「明天會更好!」,這可以由福貴對兒子有慶的對答中展現出來。有一次,有慶問福貴「小雞長大了變什麼?」福貴回答:「小雞長大了變成鵝,鵝長大了變成羊,羊長大了,就是共產主義。」 這樣的意識型態暗示:只要活著,生活就會越變越好。我們很難理解,這種「越來越好」的想法是一種給予困苦中人們咬緊牙關的理想,是他們努力的方向,亦或只是一種藉口,自我安慰,以此蒙蔽自己的苦難,給予自己一絲絲存在的理由,即使這一代過得不好,下一代也沒有起色,但下下一代或者「以後…」日子一定會過得更好,那麼,現在,即使日子再苦,也不算什麼。人,如果將生命無限的延伸,那麼,目前的苦難也將無限的被未來均分。這就是人為何可以忍受的原因:為了將來。 但,這世間沒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將來是不是一定比現在更好,任誰也說不上來。在小說中,福貴的女兒、女婿以及外孫饅頭都比福貴先走,白髮人送黑髮人,命運之神發出狂笑,嘲笑福貴那生活會越過越好的期望。看到最後,我們只看到苦難,看到人們一連串的掙扎,卻看不到他們掙扎的價值,也許這掙扎,只是一種本能,就像把人拋入水中,他一定會掙扎浮出水面,既然是一種生存的本能,也就不再需要什麼華麗的外表:生命的意義、理想、節操、人情等都是多餘的,赤裸裸就好。 活著,就只為了活著,沒有什麼理由,不用多問,也不用多想,複雜,反而會增加活著的重量。我想,這就是這部小說及影片所缺少的,儘管它給我們很多,但卻無法協助我們,找到靈魂的出口,找到與命運對抗的智慧與大無畏的勇氣。並且,告訴我們什麼時候應該順從,什麼時候應該爭取。然而,這部影片有其獨到之處:它翻轉人們的視角,改從小人物的眼中去關照其所存在的境遇,這是導演的悲憫,雖然世界是多元的,在表相背後往往暗藏眾多的複雜與扭曲,但人們往往無法,也懶於去追究其他的可能性,而方便地接受一面的觀點,而這觀點,往往是大人物、權威人士的定義,而弱者、小人物的聲音,儘管如何的不公,終究淹沒於荒煙漫草之間。 然而,《活著》卻提醒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時代所曾經加諸於我們,或即將遭逢的苦難。打破我們封閉、麻木的心,去如實的面對苦難,去理解苦難的淵源,進而,悲憫他人與自身的遭遇,也為我們走出一條超越的道路。至少,《活著》做到這一點,它引導我們反省自身的處境,而且是從云云大眾「我們」的立場出發。平心而論,這世界本來就是一片渾沌,理不出所以然來,儘管我們認為是有序的,但法律或道德可曾真正為多數人帶來了公正?卑下不是仍然畏懼強權?而公正常常是會偏袒的。 壞就壞在我們自認為「理性」的「動物」,一廂情願的堅持,為這世界尋找「真理」,一個公式,例如,一加一等於二,這樣,我們就能夠有所依循,不會那麼的不確定、無助。可,這是不可能的,世界仍是一片渾沌,沒有公式,或有許許多多的公式。終於,我們能理解為何導演及作者無法為我們指引一條超越苦難的出路,即使有「一條」出路,但這「一條」出路是不是適用於未來所有類似的情境?類似的人們?卻又是一個問題,勉強套入,反而是桎梏而不是解放,畢竟,歷史是有其獨特的時、空,是唯一的,而無法複製的(包括解決方法的複製)。 所以,與其獨斷的告知觀眾問題解決之道,不如,留給觀眾無限的想像空間,以自身的立場去詮釋劇中人物的悲、喜,打開觀眾的悲憫與反省,如果,觀眾有所覺悟,會自行重整面對苦難的態度,以及,尋求超越苦難的路徑,也許,他可以參考別人的說法,但,別人的說法不見得適用於自己,到頭來,人所面對的,還是自己。這就是影片結束時,字幕上打出「以後…」的原因,以後,包含無限的可能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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