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聖心丹》
小叫化離去之後,墨貍滿腔悵然,這桌酒席便再也食不甘味,當下動身返回揚州,準備參與聚仙莊三日後的婚禮。他酉牌時分入了揚州,依李厘所述來到聚仙莊,只見前面樓閣紆連,竟是一座宏偉壯觀的莊院。
他未到門口,便有七名僕人過來相迎,眾僕人拱手唱喏,墨貍謙謝幾句,一面說話,一面走至內廳。墨貍見莊內陳設華麗,畫棟雕梁,極具匠心,比之北方古樸雄偉的莊院又是另一番氣象。
過了三進庭院,來到後廳,僕人奉上茶水點心,墨貍便向莊中凌家之人拜謁請安。此刻廳上只有凌夫人薛馥和凌家五位子女,按長幼依序是凌劍遙、凌醉遙、凌含羞、凌芍藥、凌野薑。墨貍不失禮數,向凌家各人恭然作揖,說上幾句場面話。凌家六人以禮相待,向他詢問了師承出身,言語雖然客氣,卻顯得心不在焉,眼見月移中天,街上篤篤篤傳來打更之聲,便命僕人領著墨貍到西廂歇息。
墨貍跟在僕人身後,忍不住問道:「這位小哥,在下有個疑問,能否請你見告?」
那僕人道:「『請』便不敢當了,有什麼話,墨爺不必跟小人客氣,直問無妨。」
墨貍微笑道:「是了。在下初來貴莊叨擾,便覺莊裡氣氛有些古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那僕人嘆了口氣,道:「都怪小少爺胡鬧頑皮,眼下大婚在即,莊裡人人為了婚事忙得不可開交,他不好好待在家裡等著作新郎官,這當兒卻溜得不見人影。小少爺抱恙在身,又三不五時在外頭惹事生非,作娘親的如何不掛心?莊主已和嚴老英雄他們外出尋找了,只盼小少爺即時歸來,婚禮能夠一帆風順。」
墨貍聽到「胡鬧頑皮」四字,不由得想起小叫化,心想:「這時候,你在海邊看星星,還是在山上等日出?」
那僕人環顧無人,又叨叨絮絮數落凌逍遙幾句,突然低聲道:「墨爺,小人實在忍不住了,才會這般言出無慎,請你遮掩則個,小人日後定在神明面前為你燒香祈福。」
墨貍忍住滿腔笑意,道:「你為凌家打抱不平,我又怎會通風報信呢?」
那僕人重重的吁了一口濁氣,眉開眼笑的答謝幾句,領著他來到西廂,臨走前說道:「墨爺你風塵遠道,想必十分疲憊,這就好好歇息,有什麼差遣,小人隨傳隨到。」
墨貍見他盛情拳拳,心中頗覺溫馨,但見這廂房窗明几淨,纖塵不染,桌椅床褥,一應俱全。他一路從咸陽風塵僕僕的遠來揚州,不是露宿野地便是隨便找個屋簷下榻,哪有這般殷勤厚道的待遇?他在房中踱了一回,便敞開窗子,深深的吸了口涼氣,只感到精神煥發,全身都朝氣蓬勃。
一眼望去,庭院中的蓮花池旁俏生生、淒冷冷立著一個藕衫少女,正是冰鏡。墨貍見她眉宇積憂,杏目含愁,遠眺青山,一顆心似乎已飄到九霄雲外。墨貍心想這小姑娘始終抑鬱寡歡,定是又為了凌逍遙這小頑童。於是開門出外,走進庭院,輕聲喚道:「鏡兒姑娘。」
冰鏡恍若不聞,突然「啊」的一聲輕呼,回頭叫道:「墨公子,你何時回來啦?」
墨貍笑道:「我回來好一陣子了,妳難道沒發覺麼?」
冰鏡搖頭道:「我一直待在這兒。墨公子,揚州府可熱鬧麼?」
墨貍道:「何止熱鬧?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痛快過!」
冰鏡抿嘴一笑,道:「瞧你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到底遇見什麼趣事了?」
墨貍想起小叫化俏皮可喜的語態,自在得意的笑貌,當下也忍俊不禁,道:「我認識了一個朋友,他叫……他叫……啊,他說他姓戚。」
冰鏡道:「姓戚?」
墨貍道:「是啊,怎麼?」
冰鏡喃喃的道:「姓戚,姓戚,難道是他?」
墨貍奇道:「怎麼?妳也識得戚公子麼?」
冰鏡心甜意洽的一笑,道:「他的英雄事蹟在揚州城裡家喻戶曉,說到這位戚公子,人人都要豎起大拇指好好的稱讚一番。便連窮人家的黃口孺子,見到戚公子,都爭先恐後的吵著要糖吃。」
墨貍搔首道:「小孩吵糖吃,和他有何干係?」
冰鏡笑道:「這位戚公子生在富貴人家,每日零嘴兒堆積如山,吃也吃不完,加之他自幼便是一副菩薩心腸,知道窮人家買不起糖,於是便挨家挨戶送蜜糖、糕點、甜食之類的,當真是窮人家心目中的萬家生佛呢!」
墨貍喜道:「戚共子待人敦厚,憐孤恤苦,我墨貍交上這朋友,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冰鏡道:「可不是?墨公子,你和戚公子的事,請你說與我知吧。」
墨貍「嗯」了一聲,當下滔滔不絕的將今日和小叫化相處的點點滴滴說了出來。冰鏡只聽得心旌搖蕩,神馳天外,耳邊依稀聽見小叫化大鬧酒樓之後那得意洋洋的笑聲,眼前似乎望見小叫化和墨貍切磋比試的身影,一時間小叫化的音容笑貌佔據她整顆心,小叫化的神情語態左右了她的情緒。她嘴角扯出一絲甜蜜的弧度,盈盈然釋放出滿心的笑意。
墨貍見她瞬間容光煥發,宛似整個人搖身一變,心想小叫化總是為人帶來歡樂,絲毫未察覺出冰鏡笑靨背後深藏一抹女兒家的純情與嬌羞。
兩人話題不離小叫化,愈聊愈起勁,直到月偏西首,冷峭的月光薄薄的舖在幽藍的池面上,好似覆蓋一襲金紗,池中月影搖曳,煙波浩渺,綺麗不失夢幻,朦朧中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神秘感。
墨貍但見池面上映著滿天星斗,悄立池畔,宛似伸手便能觸及每顆星辰,若即若離的感觸莫可名狀,忍不住道:「不曉得此刻好兄弟是否也在看星星?」
冰鏡嫣然一笑,道:「依我猜呢,他此刻一定在山上。」
墨貍奇道:「妳又知道?」
冰鏡笑道:「他一定會在靠山的海邊看星星,然後上山等日出,一計兩全,也用不著兩地奔波。」
墨貍恍然大悟,握拳擊掌,叫道:「是了,我真是個傻瓜,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悟不出來?」轉念一想,又道:「妳怎麼如此瞭解他?」
冰鏡低低的道:「我便是懂他。」
墨貍苦笑道:「妳這麼說,我卻更加不懂了。」
冰鏡抬首觀天,沉默片刻,喃喃的道:「丑時正了,墨公子,我尚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敬請見諒。」
墨貍不料她說走便走,微微愕然,道:「妳忙吧!不用管我。」
冰鏡「嗯」了一聲,眉宇間又罩上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幽愁,恍惚離開蓮花池,穿廊過院,走出後院的小門,一個轉身沒入幽晦無垠的小巷。
墨貍正要回房,忽然一人悄無聲的掩將過來,墨貍心頭一凜,回頭來瞧,脫口道:「凌莊主!」
這人正是凌九霄。凌九霄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緩緩跟上冰鏡腳步,一舉一動都教人百思不解。
卻說冰鏡出了聚仙莊,彎過幾條大街小巷,輾轉來到城東天香閣。她刻意避開人群改走後進小門,始終未察覺身後有人跟隨。
她摸出火摺,晃風點燃,在東首一株梧桐老樹旁燃起一道青煙。說也奇怪,那道青煙好似一條頑固的小蛇,在半空中聚成一個骷髏形狀,盤桓不散,詭異之至。
青煙昇空不久,一個錦衣青年走出迴廊,緩緩向冰鏡走來,正是伊賀。
冰鏡撇開螓首,故意不去瞧他,冷冷的道:「說吧!你又想幹什麼?」
伊賀深情款款的凝睇著冰鏡清瘦的側面,突然轉過身來,兩道冷戾如電的目光射向後進小門,冷笑道:「好啊!鏡兒,妳竟敢出賣我。」
冰鏡愕然道:「你瞎說些什麼?」
伊賀重重的哼了一聲,道:「門外的朋友,請移駕相見,藏頭露尾,鼠輩所為。」
忽聽小門外傳來三聲冷笑,凌九霄負手而入,道:「閣下耳力驚人,凌某欽遲萬分。」
冰鏡咬著馥唇,臉色蒼白如紙,顫聲道:「凌……凌伯伯!」
伊賀冷冷的道:「鏡兒,這是我倆之間的恩怨糾葛,想不到你竟勾結外人。嘿嘿,別怪我鐵石心腸,是妳先違反約定,凌逍遙非、死、不、可。」
冰鏡抓著他手臂,悽然欲絕的道:「不,不,你不能這般對他。伊賀,請你相信我,我倆的事,我決計沒有洩漏半句。」
伊賀無情的甩脫她手,悻悻然道:「人說女子矯揉造作,果然不錯,至今還在裝模作樣,妳以為我還會蠢到再相信妳一次麼?」
冰鏡輕輕咬牙,神情倔強無比,但眼淚卻不爭氣的滑了下來,她也不拭去淚水,一瞬也不瞬的瞪著伊賀。
凌九霄道:「鏡兒,妳過來。」
冰鏡一怔,下意識的向凌九霄望去,又瞧了伊賀一眼,內心委決不下,腳步躑躅著不知該移向何方。
凌九霄道:「鏡兒,妳用不著諸多顧慮,小七的事,凌伯伯自有主張。」
冰鏡絞著蔥指,遲疑片刻,終於顫巍巍的邁出一步,向凌九霄走去。她走了兩步,冷不妨背後響起伊賀懶洋洋的嗓音:「鏡兒,是妳逼我心狠手辣,我也是迫不得以而為之,妳等著當披麻帶孝的俏寡婦吧!」話聲平吐平出,毫無起伏,帶著三分恐嚇、三分誘惑、三分漠然,似乎想就此冷眼旁觀,瞧著凌逍遙在極度錯亂中無比痛苦的死去。
冰鏡大叫一聲,倏地裹足不前,蒼白的氣色、無助的眼神傾露出內心深積已久的悲哀,臉上淚痕交錯,嬌軀幾晃,險些便要一跤摔倒。凌九霄一個箭步,拉她過來,攙著她坐在樹下,讓她背脊倚著樹幹,和顏悅色的道:「鏡兒,妳稍歇片刻,待凌伯伯收拾這奸賊。」
冰鏡眼神空洞,也不知凌九霄說了什麼,無意識的點了個頭,耳邊縈繞著伊賀曾經威嚇她的每一句話,話聲不斷放大,不斷擴張,幾乎將要衝破她的耳膜。
凌九霄面無表情的瞪著眼前桀驁不馴的青年,冷聲道:「閣下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詣,委實後生可畏,只可惜誤入歧途,多行不義之舉,先是出手偷襲犬子,之後又百般欺侮一個小小女孩,凌某當真替你感到無地自容。」
伊賀朗聲大笑,道:「凌莊主,廢話便少說了。你來此無非就是盼望我替令公子解毒,只可惜除非鏡兒委身相事,否則我寧可和凌逍遙來個玉石俱焚。」言下之意,竟是說就算你殺了我,我也決計不會交出解藥。
凌九霄面色一寒,道:「交出解藥是必然的,其次是要摸清你的底細。想我聚仙莊人脈甚廣,只要凌某一句話,立時要你成為武林公敵,從此你連家也歸不得。」
伊賀薄唇扯出一絲冷笑,道:「凌莊主,你這是在威脅我麼?想我伊某人有生以來,還沒被人如此叫陣。我說凌莊主,你也不需忙著知道我的來歷,在你臨死之前,我決計會親口告訴你。」
凌九霄臉色大變,隨即寧定,冷冷的道:「螢燭之火,也敢與日月爭暉?」
伊賀神色自若,笑道:「凌莊主,我奉勸一句,最好別浪費口舌在我身上,還是趕緊替凌逍遙辦後事要緊。」
凌九霄盛怒已極,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的道:「姓伊的,你最好別逼我出手。」
伊賀嘿的一聲,道:「我末學後進,如何是凌莊主敵手?我醜話說在前頭,你殺了我,不僅凌逍遙必死無疑,連你聚仙莊也會一夕滅門。信不信,由你。哈哈,哈哈哈。」
凌九霄怒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伊賀手搖摺扇,一字一頓的道:「山、人、自、有、道、理,天、機、不、可、洩、露。」
凌九霄道:「你不說也罷,難道我還瞧不出你的宗派門戶。」寒光一閃,已拔劍出手,當即先發制人,行雲流水的展開聚仙莊獨門絕技「八仙劍法」,霎時「湘子吹簫」、「八仙過海」、「仙姑飄荷」一招快過一招,連綿不絕向伊賀發去。
伊賀也不甘示弱,「擦」的一聲,單刀出鞘,刀夾勁風,猛向凌九霄撲去。霎時場內飛沙揚礫,場外落葉紛紛,刀劍相交,蹦出零星火花,片刻間已接過一劍。凌九霄不等他出下一刀,劍鋒流轉,畫出一片片勁光,在勁光閃爍之間已然連變三招,長劍電掣星馳般刺向伊賀面門,這一次出手之快,勢道之急,實是威不可當。
凌九霄滿擬一劍立即將他制服,不料自己變招已快,伊賀接得更快,單刀全作迅捷打法,劍刺刀劈,無論凌九霄如何發招,他總有辦法好整以暇的化開所有攻勢。
這中間凌九霄已攻了三劍,伊賀卻已還了四刀,霎時「釘釘鐺鐺錚錚」刀劍相撞,如冰雹紛落,似萬馬奔騰,又猶如數面羯鼓同時擊打,每一個短音連在一起,變成一記悠然長音,聲勢非凡。若非凌九霄內功渾厚,長劍早已飛脫,二人一味打快,在雷池中飄忽來去,劍來刀往,伊賀在這方面明顯穩居上風。
凌九霄出招愈來愈凌厲,當下將畢生之長全數使將出來,內力逼得劍風綿綿的裹住伊賀全身,伊賀接了幾劍,但覺對方內力如長江之水,浩浩湯湯,一瀉千里,刀劍相交,對方內力便似一道急箭般猛撲向自己。伊賀漸漸有些吃不消,不敢正攖其鋒,嚴守門戶,展開輕功,騰挪閃避,縱竄奔飛,純是避實擊虛的打法。
凌九霄身子一縱,半空中一個「鯉躍龍門」,對準了他的方位,左掌迅速無倫的擊向他面門,這招純是虛勢,不待他伸臂擋架,傾刻間長劍又向他進攻數招。這打法全是為了逼他出招,果然伊賀左避右閃,便再也無法避讓,單刀如流,繼續方才未完的快打。
不過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拆解了五百餘招,履險如夷,其快可知。凌九霄左右開弓,逼得伊賀不得不接招。伊賀只要接招,立時感到對方內力有如排山倒海,遠非自己所及,只壓得他胸口發悶,險些窒息。這時伊賀已汗流浹背,凌九霄卻從容不迫,勝負足見分曉。
忽然伊賀單刀脫手,直飛出去,喉頭一甜,嘔出一口鮮血,腳下踉蹌,向後退了幾步,已被凌九霄內力劍氣所傷。凌九霄不待他穩步,長劍直戳他咽喉。伊賀心頭一凜,待要閃避,已然不及,眼前劍光大盛,睜目不開,只好閉目待死。
便在此時,牆外五條蒙面漢子疾躍而來,其中二人催動掌力,向凌九霄勁氣沛然的一劍發去,借力打力,還以凌九霄一招。凌九霄尚未接招,另三人已抱著伊賀逾垣而出,二人不再戀戰,隨即如箭離弦,向兩旁輕飄飄躍開,幾個起落,登時便鴻飛冥冥,不知影蹤。
這五人到場、還招、救人、奔離,在電光石火間便即過去。在五人離開之前,凌九霄已將五個蒙面漢子的身形瞧得一清二楚,腦海倏地想起一事,讓他怔在當兒,不知所措。
「這五人,不正是客店中被嚴老師幽冥神掌所傷之人的同夥麼?」凌九霄想到這兒,心頭突然慄慄不安,但為何不安,一時間卻也說不上來。
他俯身拾起伊賀脫手的單刀,回想伊賀適才的打法,口中喃喃說道:「不是,決計不是,兩者刀法路數迥然不同,伊賀決計不是……」說到這裡,便再也接不上口,原來自己內心深處竟也是不敢置信。
冰鏡見他神色有異,心下好生掛慮,拔步扶他一把,叫道:「凌伯伯,凌伯伯,你沒事麼?」
凌九霄向冰鏡凝視片刻,略一定神,道:「鏡兒,此地不宜久留,有什麼話,咱們回莊再說。」
冰鏡微一點頭,二人相偕回莊。凌九霄先向莊裡下人交代了伊賀相貌,再派人出去打探。回到大廳中,此刻大廳上坐著薛馥、凌氏三兄弟、嚴鴻歸、風雲雙丐、墨貍等人。眾人一見凌九霄歸來,面無血色,紛紛上前慰問。薛馥握緊凌九霄冰冷的手掌,道:「霄哥,你還好吧?」
凌九霄道:「不妨事。夫人,妳受驚了。」
凌書遙道:「爹,你這一去,可探到什麼端倪?」
凌九霄道:「那伊賀賊子口風甚緊,我原想試出他底細,但瞧他快刀路數,似乎不是中土武功。」
凌書遙道:「想我聚仙莊一世英名,不意竟莫名其妙的栽在賊人手裡,卻連對方底細都摸不出來。」
薛馥道:「書兒,眼下都火燒睫毛了,這些無關緊要之言,也不忙著此刻多說。」
凌書遙道:「孩兒下次不敢了。」
薛馥道:「好了,下不為例。」
凌書遙垂手道:「是。」
墨貍見他母子對話言語,眼色神態,臉上微現詫異:「這對母子說話怎地如此生疏?不,不,應該是說客氣才對。」正沉吟間,凌九霄忽道:「鏡兒,伊賀從何時開始滋擾妳?妳和他之間的情怨糾葛,完完本本的說出來。」語氣平淡,卻流露一股驚心動魄的威嚴。
冰鏡咬牙道:「是,凌伯伯。」頓了一頓,道:「那伊賀原是天香閣裡的熟客,經常流連忘返,聲名狼籍。事情發生在半年多前,我永遠記得那夜月白風清,我獨自在院中散心,忽然間他出現在我面前,跟我說了一些……一些風花雪月的言語。我當場被他嚇得傻了,半晌也作聲不得。此後他便時常三不五時的私下找我,我三番四次婉拒了他,豈知他非但不知難而退,反而更加死心塌地。這種紈褲子弟,生平流連於脂粉堆中,女子爭先恐後的對他投懷送抱,但我不同,我想正因如此,才使他漸漸一往情深。」
「伊賀得不到我的回音,便將所有惡氣全出在他身上。」眾人聽到這裡,都知道冰鏡口中的「他」便是凌逍遙。
冰鏡悠悠嘆息一聲,向下續道:「那聖心丹的威力,我是親眼見識過的。伊賀將聖心丹餵入一隻小花貓口中,畜生不同於常人,片刻間毒性便已發作。我見那可憐的小貓神智顛狂,一會跳進火裡,一會撞向牆壁,又抓又咬,叫聲悽厲,遍體鱗傷。最後幾個抽搐,眼睛、耳朵、鼻頭、嘴巴開始溢出大量鮮血,痛苦不堪的死去,當時我嚇得暈了過去,那一幕真如熱鐵烙膚,我一刻也不能忘卻。」那慘不堪言的畫面隨著話聲浮現在她眼前,臉上不自覺流露一絲懼色,咬著唇瓣瑟瑟抖顫。小貓慘死的畫面有多慘烈,任誰也不敢想像。
冰鏡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調勻呼吸,道:「伊賀千方百計,軟硬皆施,不時要脅我跟他高飛遠走,但我和小七情深愛篤,始終不為所動。當伊賀得知我成婚在即,惱羞成怒,近來更是變本加厲。我想和小七長廂廝守,卻又不忍他英年早逝。唉,凌伯伯,凌伯母,都是鏡兒愚笨無知,若是我一早將事情說出來,也不會演變到今日這種局面。」
凌九霄緩聲道:「鏡兒,這種人狡猾之至,除非允他所求,否則他死也不會交出解藥。妳閱歷尚淺,很多事拿不定主意,也不能完全怪妳,妳也不必太過自責。」
冰鏡低聲道:「凌伯伯,你所說的每句話,鏡兒其實都明白。我只希望伊賀能夠放過他,只要他能夠活命,便是要我死一千次、一萬次,我也無怨無悔。」這番話辭切情深,摯誠婉孌,在場之人無不動容。
墨貍瞧著她脈脈含情、患得患失的神態,聽著他的言語,咀嚼她話中深意,一時竟似癡了。
薛馥輕撫著她的背脊,柔聲道:「鏡兒,妳對那孩子情深意重,我也不是不明白。妳現下什麼都不必想,只管安安穩穩的作新娘子,餘下的事,交給大人們處理便了。」
乘風道:「凌莊主,我總覺得伊賀委實大有來頭,恐怕不是一般紈褲子弟。依你們高見,這件事該如何了結?」
凌九霄托著下顎,想起伊賀竟和那十來個蒙面人作一路,眉宇間便似鎖了千迴百折的心事,突然間那股不詳的預感又浮出心頭,臉上不自覺罩上一片陰霾。他不知自己默思多久,隱約聽得薛馥溫聲喚道:「霄哥,霄哥。」
凌九霄如夢初醒,道:「什麼?」
薛馥道:「你怎麼樣?臉色十分難看。」
凌九霄知道愛妻溫柔婉孌,體惜自己,此刻見她臉上盡是關切殊殷之情,不禁好生感動,道:「夫人,讓妳勞心了。」又道:「嚴老師,風雲世兄,我心裡擱著一件事,一直教我忐忑不安,倒要請教諸位的看法。」
嚴鴻歸道:「說來聽聽。」
凌九霄「嗯」了一聲,道:「伊賀那廝被我擊敗之後,隨即被五個蒙面人救走,那五個蒙面人,便是當日被嚴老師掌力擊傷之人的同僚。」
司徒雲吃了一驚,道:「當真?」
凌九霄道:「千真萬確。」
嚴鴻歸道:「實不相瞞,其實老朽早已猜到,那一路上與咱們為難之人,與伊賀淵源甚深。那十來個蒙面人,極可能便是當年魔教中的『子午十二使』。」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駭然聳動。凌九霄雖隱約猜到伊賀大有來頭,卻不料那十來人便是當年名震江湖的「子午十二使」,倘若當真是「子午十二使」救走伊賀,那麼伊賀的真實真份是……
凌久霄不敢深入去想,額上冷汗涔涔,心想伊賀面對自己拿出天下第一莊莊主身份警戒,為何還能神色自若的反唇相譏?
風雲雙丐面面相覷,神情表達了內心的不可思議,一時間大廳上人聲俱寂,司徒雲忽道:「嚴老師,當年魔教已風流雲散,這些人如何會是『子午十二使』?」言語間頗感不以為然。
嚴鴻歸道:「老朽就怕魔教死灰復燃,捲土重來。當年正邪兩戰,教主段殤殉教身亡,水長老嵐淼下落不明,子午十二使個個身受重傷,餘下幾位妖人寡不敵眾,魔教幾乎一盤散沙,最後退回老巢玄冰島,此後幾十年銷聲匿跡,江湖總算恢復太平。我武林正派之輩,原想找到玄冰島一舉殲滅,但玄冰島所在地問遍老於航海的舟師舵公,個個都是問道於盲,正因如此,是以才讓魔教餘孽得以歸巢養傷。多年來雖然魔教一直毫無動靜,卻不代表魔教真的崩盤瓦解,極可能養精蓄銳,等著再一次為禍江湖。」
風雲雙丐臉色十分難看,當年他們也曾參與正邪之戰,親眼見到段殤重傷身亡,魔教元氣大傷,因此魔教是否東山再起,卻是他們從未深思的難題。乘風怔然道:「那群蒙面人究竟是不是『子午十二使』,尚是一個未知之數,伊賀的來歷,也不忙著去追究。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大後天的婚禮,小七這孩子此刻不知道跑哪去了。唉,真令人頭疼。」
凌九霄嘆道:「這孩子雖然胡鬧任性,總是懂得權衡輕重,我相信他一定能在大婚之前趕回家中,倒也不必頭疼。我反而擔心伊賀不拿出解藥,無辜賠上這孩子一條性命。」
嚴鴻歸道:「九霄,以你我在武林中的人脈,不怕搜不著伊賀這賊子,老朽立時飛鴿回嚴家堡,請他們告知中原諸處弟子代為留心。」說著命女婢取來紙墨,提筆寫了幾行字,捲成一個圓筒,到門口吹哨召來隨身信鴿,將紙筒縛在鴿足,隨即放之遠去。
冰鏡悽然道:「凌伯伯,凌伯母,這事全因我而起,便讓我親自了結吧!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們為我收拾殘局,恕我難以從命。」
凌九霄道:「鏡兒,凌伯伯瞭解妳的心境,但我此刻已有計較,妳若貿然插手,只會對事情有害無益。」
乘風道:「凌兄,不知你如何打算,倒是說來聽聽。」
凌九霄環顧四周,就怕隔牆有耳,沉聲道:「伊賀對鏡兒一往情深,我料得他定會不顧一切的前來阻婚。當日莊裡高手如雲,要擒他簡直易如反掌。倘若他孤身前來,事情便容易多了,倘若他帶著那些狐群狗黨,免不了又是一番惡鬥,只消擒住了他,便能逼他的同黨拿出聖心丹解藥。但此事極為凶險,那群人武功之高,就怕在場有賓客傷亡,這也是我最不樂意之見。」
乘風道:「凌兄言重了。正所謂:頭可斷,義不可衰。我相信當日到場赴宴之人都是視死如歸的英雄好漢,況且為武林除害,匹夫有責,乃俠義道使然。」
凌九霄卻道:「我寧可小兒毒發身亡,也不願那群人殃及無辜,但伊賀真實身份,以及他背後那股力量,使我不得不正視這整件事,當日我便是拚了性命,也不能讓奸人得逞。」
司徒雲正色道:「凌兄,好歹我兄弟也是你的好友,聚仙莊有事,我兄弟絕不會袖手。同生死,共患難,這六個字送給了你,什麼也不必多言。」
嚴鴻歸也道:「九霄,司徒世兄所言即是。老朽也不容許有人欺上聚仙莊門來。你好友廣遍天下,誰也不願瞧見小七這孩子成為惡人手下的犧牲品,你也無須顧慮太多,況且未來之事,誰也不能逆料。眼下便放手籌備婚事,其它的事,也就順其自然。」
凌九霄聞言,心下頗為感動。眾人又商討片刻,這才各自回房就寢,養精蓄銳,等著婚宴到來。
到了婚宴前夕,凌逍遙依舊不歸,眾人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冰鏡、凌九霄、薛馥等人反而處之泰然,只因他們深信,到了最後一刻,一定能見到凌逍遙身影。
這時月移中天,星光熹微,冰鏡獨坐在後院涼亭之中,輕絞著手指,凝望著夜幕,怔然發思,面對明日的婚禮,她實在殊無一絲歡愉。在他心中,只希望凌逍遙一生風平浪靜,兩人能夠白頭偕老,這樣便足夠了。
忽見不遠處一道紫煙裊裊升空,狀如骷髏,詭異莫名,月光下持久不散,甚是突兀。冰鏡臉色一變,她知道這道紫煙代表什麼,茫然一陣,心想:「他又要向我說什麼?」不知是否動身前往,突然想起命不久矣的凌逍遙,貝齒一咬,站起身來,發足往那紫煙方向奔去。
婚禮終於到來,聚仙莊人人換了新衣,懸燈結彩,華燭輝煌,裝點的花團錦簇,喜氣洋洋。居中懸著一副大立軸,上頭端端正正寫著「才子佳人」四字。這時賓客魚貫入廳,向凌九霄夫婦拜謁祝賀。到場赴宴的賓客都是三教九流的武林異士、江湖豪客,也有當日向嚴鴻歸拜壽的武人。眾賓談笑風生,歡笑聲喧,煞是熱鬧。
風雲雙丐坐鎮大廳,凌芍藥、凌野薑負責在外接待貴賓,嚴鴻歸便和凌醉遙、李厘在外巡察,守株待兔,等著伊賀到來。
墨貍也在眾賓客之中,向凌劍遙問道:「凌大哥,請問新郎官兒回來了麼?」
凌劍遙道:「這小頑童才剛趕了回來,現下正在房中打扮呢!」
墨貍吁了口氣,心想:「這小子總算還知分寸,等會兒倒要一睹他的廬山真面目。」
申時一刻,吉時已屆,號炮連聲鳴響。眾賓客肅靜下來,贊禮生朗聲贊禮,凌書遙陪著新郎官兒凌逍遙出來。墨貍大吃一驚,脫口道:「是你……小叫化……好兄弟……」
這新郎官兒,竟然是那蓬頭垢面的小叫化,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天下無敵行俠仗義幫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