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英雄年少》

小叫化跟著墨貍走了數步，突然叫道：「小貍子，我懂啦！」一蹦一蹦的繞到他面前。

墨貍見他臉上眉飛色舞，好似得到糖果或是被人誇讚一般，忍俊道：「你懂什麼啦？」

小叫化得意洋洋的道：「男女成親之後，便會送入洞房，只要送入洞房，小孩子就會從被窩裡鑽出來了。」

墨貍見他臉上盡是一派天真無邪之情，揶揄道：「你知道送入洞房的真正意思麼？送入洞房，不是夫妻倆單純睡在床上，小孩子隔日便從被窩裡鑽出來。」

小叫化愁眉苦臉，臉上盡是大惑不解之色，墨貍抿嘴偷笑，忍不住道：「你對男女之事一知半解，為什麼執著要問？我可不明白啦！」

小叫化笑道：「我成親那天，你可要來向我祝賀。」

墨貍笑道：「你還沒成親，便急著想生孩子啦？嗯，來日方長，將來你百子千孫，老天爺保佑你萬壽無疆。」

小叫化只聽得悠然神往，突然輕輕的嘆了口氣，道：「咱們再來打過。」

墨貍微微一愕，渾不解他突如其來的發愁，道：「甚好，你亮劍吧！」

小叫化開顏一笑，道：「這回我使掌，對付你的長劍。」

墨貍道：「哎喲，你空手便想跟我打過，未免目中無人，卻不知是什麼震古鑠今、當者披靡的掌
法？」

小叫化道：「我要使的是『飄雪浮雲掌』，是我爹爹所授。小貍子，你儘管放馬過來吧，將我打得屁滾尿流。」

墨貍道：「博學眾家，不如專精一藝，這個道理你明白麼？」

小叫化道：「我平常使的都是玉簫棒法，這些劍啊、掌啊，只是拿出來跟你切磋琢磨，真正臨敵時，還是習慣使著棒兒。」

墨貍笑道：「又是棒、又是劍、又是掌，我可被你弄得眼花繚亂了。」

小叫化笑道：「是麼？那可真對不住了。」雙掌交錯，軟綿綿的拿向墨貍左肩「缺盆穴」。

墨貍劍尖上挑，斜刺而去，卻被小叫化掌力悠悠緩緩的帶了開來。墨貍劍招受滯，變得小叫化掌力所至，長劍便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墨貍連忙氣提丹田，源源不絕的傾注在劍身中，與之抗衡，這才擺脫小叫化的束縛。

小叫化赤手空拳，墨貍初時便佔了八成贏面，他卻絲毫不敢怠忽，全神貫注，細細留意小叫化掌法，但見眼前掌影綽綽，勁氣溶溶，渾不知他雙掌將從何處發來。小叫化發掌始緩而沉，漸重而急，虛無縹緲，似有若無，直令人形影難辨，不知該如何接招，果真不枉「飄雪浮雲」四字。

一眨眼便過了二十回合，仍然勝負未曉，墨貍逐漸對「逍遙劍法」有了更深一層的見解，內力也能收發自如，到此地步，才是真正得心應手。小叫化一再告誡他發招時不可一味的畫地自限，是以此刻見機而作，隨心所欲已極，正是「逍遙劍法」總訣旨要。墨貍既得精義，兩式「逍遙劍法」自然發揮得淋漓盡致，諸般妙著層出不窮。

這時劇鬥方酣，小叫化一連使了「雪中送炭」、「纖雲弄巧」、「堆雪立樹」、「翻雲覆雨」等奇招妙術，都被墨貍以兩式「逍遙劍法」輕巧俐落的化解開來。堪堪又過了十回合，兩人已汗溼重衣，劍來掌往，始終不分軒輊。小叫化放緩了攻勢，雙掌在流星也似的劍光中飛舞穿梭，掌影倏忽吞吐，好似一隻花蝴蝶般伺機進攻。

墨貍心知對方奇招百出，於是舞劍如流，一陣急攻，十招中倒有七招都是攻他上盤。小叫化身子東一兜，西一轉，騰挪矯健，避趨靈動，長劍始終沾不上他一片衣角。墨貍一時進攻不下，想起袁彤曾說過：「窮則變，變則通。」於是劍路一變，以靜制動，轉攻為守，登時便略居上風。

忽忽又過五十回合，二人都是鬥得酣暢淋漓，渾然忘我，只覺生平有此一鬥，實是了無遺憾。

正酣然間，墨貍忽覺前後疾風颯然，心中一凜，小叫化卻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旁，張臂一抱，夾攻而來。這下變起倉促，墨貍一個矮身避開前後攻擊，順著身子閃避之勢，手中長劍急刺小叫化腰眼。小叫化一招「倒鳴金鐘」，身子驟然間躍出丈許之外，墨貍見他足不沾地，宛如騰雲駕霧，輕功佳妙已極，心下暗暗驚佩，乘著他雙足尚未履地，尋隙進攻。

小叫化身在半空，無所借力，突然伸手抓住一旁的柳枝，身子已不由自主的彈了回來，真如枝上松鼠，林間猿猴，當下一記「鴛鴦連環」，左足踢向墨貍使劍的手腕，逼得他這一劍無法攻來。

墨貍劍勢微滯，立時轉變攻勢，不料小叫化卻已借著柳枝擺盪之力繞至他背後，雙指迅速的捏向他劍尖，道：「撤手。」乘著墨貍不及防備，內力外崩，輕輕巧巧的震開他長劍。

墨貍雖又敗場，卻覺獲益良多，一時感觸難言，道：「小兄弟武功了得，我甘拜下風。」

小叫化俯身拾起長劍，雙手奉上，喜孜孜的道：「小貍子進步很多，往後如遇良機，咱們再來切磋琢磨。」

墨貍莞爾一笑，經過三番比試，不知不覺對這小叫化萌生相知相惜之情，溫言道：「待我藝成，一定去找你試招。啊，對了，不知小兄弟家住何處？」

小叫化笑道：「我乃本地揚州人氏。」

墨貍攬著他肩頭，笑道：「有道是丈夫相交，貴在誠信，你這朋友我交定啦。有朝一日我定會親自向你下戰帖，你千萬也別荒廢了功夫，否則給我打得落花流水，那可有墮你一世威名了。」

小叫化笑道：「我一身銅皮鐵骨，才沒那麼容易被打垮呢！」

墨貍笑道：「你這人什麼都好，便是頑皮了些，臭屁了緊，不過跟你玩在一起，倒也無憂無慮，喜
樂無窮。」

小叫化正要發話，驀地天邊一隻灰鴿振翅而來，咕咕咕的停在小叫化手背上。小叫化微笑道：「小彈頭，有勞你跑一趟了。」竟給這鴿子取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名字。

他解下縛在鴿足上的紙筒，拆開來瞧，只見紙上歪七扭八的寫著：「淫賊有下落，速來五湖。」旁邊畫了一隻持著香蕉的小猴子。

小叫化回頭向墨貍道：「小貍子，咱們打壞人去。」

墨貍笑道：「打壞人麼？那可好玩緊了。」當下二人相偕而行，向五湖直奔而去。

兩人腳程極快，自是小叫化硬拉著他比輕功去了。揚州離五湖不遠，不出半個時辰功夫，便來到五湖之旁。那五湖衿帶三州，周行五百里，今稱太湖。

墨貍從未見過如此壯景，與小叫化並肩立在岸邊，游目騁懷，但見群鷗來去，白帆點點，七十二峰夭矯蒼翠，聳立於碧波盪漾之中，不禁心曠神怡。昔日越王勾踐消滅吳國之後，重臣范蠡功成身退，攜西施歸隱太湖，逍遙餘生。只要身為江南人氏，多半都會知道這則民間典故，墨貍在路上聽小叫化論及，此時撫今追昔，緬懷先賢，別有一番心境。

不遠處三株栗樹，亭亭如蓋，一群十三四歲的小丐齊聚栗樹之下，遙目見到小叫化歸來，興高采烈的過來將他團團圍住，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只說得口沫橫飛，興味淋漓。

墨貍在一旁怔然傾聽，心中已明白了大概：「小叫化原來是這群小丐的首腦，他們組成一個幫會，叫作什麼『救苦救難大慈大悲天下無敵行俠仗義幫』。嘿嘿，這字號不只鬼話連篇，還可笑之極，定是這鬼靈精想出來的。這幫會平時在江蘇一帶鋤強扶弱，這回盯上一個採花大盜，眾小丐追蹤他幾天，才發現他在五湖旁的小築落腳。」

正沒作理會處，忽聽小叫化道：「小猴兒，現下那淫賊便在小築裡麼？」

那名叫小猴兒的小丐生得尖嘴猴腮，小頭銳面，從適才便活蹦亂跳的片刻也不得安分，果然名下無虛。小猴兒道：「是啊！再不救出那姑娘，恐怕貞節便不保了。」其實這乳臭小兒，哪裡明白「貞節不保」的意思？只是平常聽大人們說得慣了，才會順口說了出來，也不知用得對不對盤。

小叫化驚道：「事不宜遲，咱們趕緊行動。」

小猴兒道：「那淫賊武功倒也帥得很啊，我幾人恐怕不是敵手，況且小築外都是那淫賊的走狗，要想混進去，那叫做千難萬難。」

小叫化皺眉沉吟，托顎道：「待我想個妙計，如何順利混入小築。」左思右想，來回踱步，突然靈機一動，眉飛色舞的道：「有啦！」

眾小丐和墨貍齊聲道：「什麼？」

小叫化得意洋洋的道：「大家把耳朵湊過來。」

眾小丐、墨貍紛紛圍了過來，小叫化比手畫腳的說出戰略。眾小丐、墨貍一聽，齊聲叫好，小叫化笑道：「小心在意，我會負責保護你們。」

準備就緒之後，當下眾小丐興致沖沖的來到小築之前，口中咿呀唱著「蓮花落」，手中搖晃著瓦碗，七嘴八舌的向門口兩隻看門犬莊丁說道：「大爺，賞個銅錢吧！」「大爺，我好久沒飯吃啦！求你行個好，賞口冷飯吧！」「大爺，我想啃雞爪。」「大爺，我快餓死啦！」「大爺……」「大爺……」

看門犬聞到眾小丐衣衫上的陳年穢氣，「嘖」的一聲，皺起眉頭，犬甲罵道：「哪來的瘟叫化，給老子滾一邊去。」

小猴兒邁前一步，可憐兮兮的道：「大老爺行行好，賞個錢花，給口飯吃，老天爺保佑你長命百歲、壽比南山、子孫滿堂、家財萬貫、福星高照……」

另一個小丐接口道：「是啊，兩位大爺一臉福氣，將來一定大富大貴，只不過這中間卻有一處不妥。」

小猴兒奇道：「哪裡不妥？」

那小丐道：「我對看相算命略知一二，兩位大爺雖然大富大貴、長命百歲、子孫滿堂，只可惜老婆
跟人跑了，給人帶了綠帽子也不知，生的兒子沒屁眼，身家全給老婆的情漢子一股腦兒敗個精光。」

兩隻看門犬原本笑咪咪的聽著，只覺全身說不出的飄飄欲仙，聽到後來，猛覺不對，急怒攻心，紛紛喝罵：「臭叫化，狗嘴吐不出象牙。」「什麼老婆跟人跑了，存心觸老子霉頭！」輪棍便打。

眾小丐哈哈大笑，一窩蜂的避開了，小猴兒天花亂墜的嚷道：「不給錢，便打人，小心老天爺罰你死無全屍、死無對證、遺臭萬年、萬劫不復、天誅地滅、七孔流血、五馬裂屍、碎屍萬……萬……哎喲，萬什麼啊？」這些成語都是事先小叫化交代好的，但他初學成語，一次份量又多，臨場不免出了紕漏。

兩隻看門犬聽得這一連串的詛咒，盛怒不禁，哇哇怒吼，舉棍追著眾小丐便打。

眾小丐沿著小築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的亂跑，滿口價嚷道：「看門犬打人啦！」「快追我啊！」「烏龜王八，慢吞吞的，老子等得不耐煩了。」「看門犬，仗勢欺人，不，不，我說是狗仗人勢。」又是伸舌頭、吐口水，又是扮鬼臉、拍屁股，渾不將二人當一回事。

雙犬愈聽愈怒，忍不住破口大罵，追得更緊了。這些人都是市井廝混的流氓痞子，當下什麼惡毒言語都罵了出來，到最後愈罵愈不成話，愈罵愈是匪夷所思。小築裡五個下人聽見外頭鬧哄哄的吵成一團，好奇心起，出門探視，剛好聽見眾小丐你一張我一嘴的嘲笑戲弄，也不禁惱火。這些人平常閒得發慌，巴不得有人登門尋釁，此刻真是天賜良機，一個個大聲罵道：「混蛋小子，活得不耐煩了？」「敢污辱你老子，老子將你剁來做肉醬。」紛紛抓起棍子，也加入了追逐戰局。

眾小丐刺刺不休的道：「好多隻公狗追上來啦！」「快來啊！追不上老子，老子跟你同姓。」「殺人啊！救命啊！我要向官府告狀，讓知縣老爺將你滿門抄斬。」口中說話，腳步不歇，向三株栗樹奔去。

五犬氣得哇哇大叫，不疑有他，持棍追了上去。將到栗樹之下，突然眾小丐同時止步，回頭向五犬扮了個鬼臉，拍了拍屁股。

五犬大怒，張臂撲了過去，冷不防樹後轉出兩條人影，一使棒，一使劍，那五隻看門犬本是這一帶的市井流氓，光會幾手嚇唬小孩的三腳貓功夫，一日被小築主人制服，不得已淪為廝養，遇上小叫化和墨貍兩名會家子，如何能擋得三招？不多時便被揍得鼻青臉腫，摔倒在地，滿口子呼爹喊娘，方才的囂張氣燄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小叫化細細打量著地上「揪成一團」的五犬，突然露出不懷好意的微笑……

過不多時，五犬高高的掛在栗樹之下，每個人手足都被反縛，口中塞著核桃，在空中盪來盪去，掙扎不休，全身無一絲借力之處，人人鼻孔哼氣，橫眉豎目，居高臨下的瞪著小叫化。

小叫化嘴角兀自掛著那抹促狹的微笑，揮手道：「你們在這裡玩盪鞦韆麼？那可好玩緊啦！再見，再見，少陪啦！」

眾小丐嘻嘻哈哈的拔步離開。小叫化心想小築之主不易對付，見眾小丐都是孩童年紀，也不願他們銳身涉險，於是吩咐他們在此等候，自己攜著墨貍走到小築之前。

小築格式設計極為簡單，前後兩座院落、兩廳四室、一座廚房，院子裡空蕩蕩的一人也無，想必都
給眾小丐引走了。二人不敢光明正大的入門，於是逾牆而入，躡足向眾廳房掩將過去。

忽聽大廳上傳來一陣嘈雜人聲，二人心頭打了個突，連忙藏身在花圃之後，悄悄探頭一張，但見大廳上一名錦衣漢子正和另外二人對談，那漢子正是眾小丐所說的淫賊，其餘二人想來他的屬下，對那漢子躬身唱諾，雖看不清二人顏色，但舉止卻極為恭謹。

小叫化心想：「淫賊不在那姑娘身旁，真是天助我也。」攜著墨貍手掌，提著腳跟轉出花圃，悄然向眾廳房掩去。

二人落足輕捷，一路上屏息凝神，沿著綠竹鋪成的長廊搜索每一間廳房，一連搜了幾處都一無所獲。二人不覺心浮氣躁，天曉得會不會被那淫賊發現行藏？

穿過一座天井，來到最後一間單房，但見門窗上鎖，窗紙用黑布封住，遮得室內不見天日，小叫化心念一動：「便是這兒了。」向墨貍挨了一記眼色，墨貍點了個頭，悄無聲的拔出長劍，輕輕將門鎖斬落。

小叫化連忙伸手捧住門鎖，以防門鎖落地時弄出聲響，將門鎖轉交給墨貍，打了個手勢，要他在門口把風，跟著輕輕推門而入，一眼便見一名文秀少女手足被縛，口裡塞著一塊棉布，平躺在床，一雙朦朦朧朧的星眸無辜而惶恐的凝視著自己。小叫化低聲道：「莫怕，我救妳來著。」

那少女姓周。她正想一個文弱秀氣的小夥子濟得什麼事？但自己身在虎穴，縱使是一個不會武藝的尋常漢子，也必視為天降救星，於是怯怯的頷下螓首，任由小叫化俐落的割開手足縛繩，她雙手一得自由，立時取出口中布團。周姑娘低聲道：「多謝這位官人。」

小叫化道：「別多言了，趕緊離開這兒。」

周姑娘含羞帶怯的應了一聲，下得床來，不料手足被縛已久，酸麻難當，腳下一個踉蹌，哎喲一聲，便欲摔跤。小叫化大吃一驚，立時扶她一把，才不至於摔得一身狼狽，他道：「妳沒事麼？」

周姑娘俏臉一紅，輕輕掙脫他手，低聲道：「不妨事。」

小叫化微微一笑，道：「走吧。」主動拉著她的手。周姑娘本欲掙脫，忽覺這小叫化給了自己無限的安全感，於是任由他輕輕的握著，一顆心怦怦直跳，真是生平從所未有之感觸。

二人相偕出室，和墨貍會合，當下便要逃之夭夭。驀聽一個含慍帶怨的嗓音高聲道：「哪來不要命
的狗崽子？膽敢到老子地盤撒野。」

小叫化、墨貍、周姑娘心頭各是一凜，前二人循聲瞧去，後一人卻連瞧一眼也不敢。大廳上那錦衣漢子面無表情的端立在前院的八角亭中，漠然注視著兩個不速之客，森然道：「老子早就發現兩隻小耗子在花圃後探頭探腦，遲遲不揭穿，就是想瞧瞧你們肚裡打什麼鬼主意。」

小叫化見他左手中指套著一枚鐵環，鐵環上一條流星鍊垂落地面，兀自嗆啷啷的發出一陣詭異聲響。但見他手不抬、足不動便能催動流星鍊，這人內功當真深不可測。他爹是當世武林大人物，眼界之寬，腹笥之廣，自小便將武林中黑白兩道上的高手名宿一一說與他知，但眼前這人的來歷，不只一無所知，更是無從猜測。他知道今日所遇非凡，心下翻來覆去不知擬了多少條計策，總算臨危不亂，笑嘻嘻的道：「什麼鬼主意、神主意，我肚子餓得緊，你有吃的沒有？」

那漢子瞧了他一眼，笑道：「我還道是誰？原來是你這個小娃娃。」

小叫化奇道：「怎麼？你認識我麼？」

那漢子笑道：「我主子認識你，我當然也認識你啦。」

小叫化更加奇怪，道：「你主子是誰啊？」

那漢子嘿嘿一聲，道：「你遲早會知道的，又何必現下由我說知？」

小叫化笑道：「你說出來會少塊肉麼？既然你執意賣關子，便讓我猜一猜吧。」

那漢子也覺有趣，笑道：「好，你猜，你猜。」幡然醒悟，怒道：「好小子，別跟我東拉西扯的拖延時間。」

小叫化笑道：「誰跟你東拉西扯的啊？」突然心念一動，叫道：「我明白啦！你不是尋常採花賊，你也早知道有人跟蹤，你故意把我們引來這兒。」

那漢子哈哈大笑，道：「不錯，你舉一反三，觸類旁通，的確聰明絕頂，只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自投羅網，完全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我之所以睜隻眼閉隻眼，任你那幫叫化子小朋友在我的地盤肆恣胡鬧，全是想瞧瞧你究竟有何圖謀。」

小叫化哇哇大叫，罵道：「這回我一時糊塗，才著了你的道兒，我不服，我不服，你跟我打上一架，讓我消一消氣。」

那漢子不怒反笑，道：「臭小丐，你是我家主子所要之人，我自不能動你一根寒毛，你要跟我打架，恕我不能奉陪，嘿嘿，免得一個失手打傷了你，我家主子可要尋我晦氣。」

小叫化霽然色喜，道：「那你是決定放我走啦？」

那漢子道：「請便。」

小叫化團團作個四方揖，笑道：「多謝，多謝，老天爺保佑你萬壽無疆，百子千孫。」拉著周姑娘之手，招呼墨貍便走。

那漢子臉色一沉，道：「慢著。」

小叫化笑道：「幹什麼啊？」

那漢子身子拔起，輕飄飄的落在門口，伸臂一攔，冷笑道：「我只答允放你一人走，誰教你如此擅作主張？」

小叫化故作驚訝，道：「都是我不好，我完全會錯先生的意思啦。」

那漢子斜眼道：「你這小娃子詭計多端，可不容小覷。」

小叫化眼珠一轉，笑道：「先生，今日和你萍水邂逅，也算三世修來的緣份，我和你打個賭，若是你在三招之內勝了你，你便放這二人走路。」

那漢子勃然變色，道：「什麼三招不三招，勝不勝的，你這不是擺明瞧我不起麼？」

小叫化伸指刮臉，笑道：「你不敢跟我比，是不是怕了？好吧，三招改十招，你說好不好？」全是對小孩子說話的神情語態。

那漢子明知他故意相激，但自己無論如何都嚥不下這口氣，心想：「這小子當面辱我，說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場，乘早將他打發了，嘿嘿，若非礙在少主尊前，我早就將這小娃子丟到湖裡餵魚了。」當下怒道：「好，比就比，你說出十招，對你太不公平，只要你在一百招之內取勝，我立時放這兩個小娃娃走路。」

小叫化笑道：「一百招就一百招，隨便你怎麼定，不過依我看來，三招便是綽綽有餘啦。」尾字甫落，一聲清嘯，輕飄飄的竄上前去。那漢子避開小叫化當頭一棒，左右開弓，一手使開擒拿手法，托向小叫化手腕，一手揮動流星練，猛向小叫化竹棒捲來。

墨貍一眼便知小叫化毫無勝算，叫道：「我上前助你。」

小叫化急道：「不，不，你快帶這姑娘走。」

墨貍道：「你這是幹什麼？」

小叫化道：「傻子，你還不明白，我故意絆住這廝，好讓你們有機會脫險，你快走啊，我有這廝的主子當靠山，他不敢傷害我的。」

那漢子怒氣勃發，道：「臭小鬼，賊小廝，老子竟然著了你的道兒。」

小叫化見他練長，索性欺到他身邊，出棒全是渾不顧身的打法，那漢子投鼠忌器，不敢過份進攻，
偏生他竹棒當真纏人得緊。他一時被小叫化纏得惱了，右手便要往他頂門拍落，突然心念一轉，危急中硬生生的收回勢子，這口氣費盡千辛萬苦，總算忍了下來。小叫化側目見到墨貍呆若木雞，叫道：「墨貍，你還不走，是不是要我罵你？你這糊塗蛋、大白痴、大混蛋、大笨牛……」

墨貍憂心悄悄，冷汗涔涔，一時別無選擇，叫道：「好兄弟，你自己千萬小心，我……我還會回來助你一臂之力。」

小叫化笑道：「對極了。小貍子，快走，快走。」

那漢子冷笑道：「誰也休想活著走出去。」

忽聽門口一個清脆響亮的女子聲高呼道：「幽夢崖南婆婆駕到，跳樑小丑，還不肅靜。」聲音凜然不可侵犯。

眾人不由自主的停下動作，向門口望了過去，只見一隻繡履跨了進來，白衣姍姍，風姿楚楚，走進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子。那女子身後有四個少女抬著一頂青呢小轎，四個少女也是白衣裝束，眉心一點丹砂，年紀較先一個女子稍幼，五人都是身材窈窕，花容月貌。

這時轎帘掀起，顫巍巍的走出一個彎腰拱背的青衫老嫗。那傴僂老嫗拄著拐杖，滿面皺紋，目光炯炯，相貌頗為醜陋，她向那漢子森然一瞟，眼神淡然如水，便似看待陌生人一般。

那漢子冷然一笑，道：「南婆婆，妳好。」小叫化見那漢子神情語態，心中陡然浮起一個念頭：這
兩人不但是舊識，彼此身份更是神秘的幾乎不為人知。

周姑娘喜形於色，叫道：「婆婆，師姐！」邁步便奔，忽地身邊一條人影一晃，立在當前，正是那漢子插手攔路。周姑娘心中對他畏若鬼神，縱使此刻那漢子已立於獨木難支之地，她也不敢向前跨越一步。

那漢子陰森森的橫了她一眼，似在警告她不可輕舉妄動，周姑娘只嚇得花容失色，猶如木雕泥塑般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那漢子嘿嘿一聲冷笑，隨即正視著那老嫗，雖明白此刻自己勢單力弱，卻兀自嘴硬：「我擒周大小姐，不是要換妳這行將就木的臭老婆子，朱姑娘呢？嘿嘿，周大小姐可是幽夢崖崖主遺孤，你們若還有一絲敬主之心，趕緊拿人交換。」

南婆婆冷笑道：「子淵，老身親自遠來，你此刻還大言不休。老身不信你當我面前，還不放了周大小姐。」
   
那漢子子淵道：「南婆婆武功超群絕倫，當年在江湖上已罕逢敵手，今日想必更不在話下。我這一點微末本領，豈敢在妳老人家面前班門弄斧？嘿嘿，但聯我兄弟十二人之力，遲早會將幽夢崖履為平地。」
   
南婆婆雙目閃過一絲殺氣，嘴角微微抽動，冷冷的道：「子午十二使，未必有何過人之處。」
   
子淵仰天打了個哈哈，慢條斯理的道：「幽夢崖放眼全是女流，真正上得了檯面的屈指可數，妳自忖憑妳一己之力，能抵擋子午十二使大舉進攻麼？」
   
南婆婆沉聲喝道：「子淵，你莫要欺人太甚。」
    
子淵懶懶的道：「非是我趕盡殺絕，妳乃本教大叛徒，我兄弟多年來明查暗訪，終於得知妳藏身於幽夢崖。教主既然掌握妳的行蹤，如何不派我兄弟前來追緝？」
    
南婆婆嘴角溢出一絲破鈸也似的銳笑，高聲道：「你少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老婆子可不把你放在眼裡，你若一心向著教主，卻為何貪圖朱姑娘身上的絕世神功？」
   
子淵長眉一軒，咬字猙獰的道：「胡說八道，焉有此事？」
    
南婆婆冷聲道：「司馬昭之心，眾所皆知，有些話說出來可刺耳了。」
   
子淵乾笑三聲，道：「故人重逢，何必如此針鋒相對？南婆婆，不，應該叫妳水長老才是，瞧在你我相識的分上，我只能告訴妳，趕緊守好妳的幽夢崖，子午十二使已接獲教主諭令，很快便在幽夢崖大開殺戒。哼哼，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妳若束手就擒，倒可赦免幽夢崖一眾女流的性命。」
  
南婆婆不以為然的道：「赦免？你們這群喪心病狂的魔鬼哪有這般好心？別以為老婆子瞎了雙眼，會天真的信了你的鬼話連篇。」

子淵嘿嘿一聲乾笑，只聽她又道：「前陣子我聽幽夢崖門人回報，宣州某個小鎮遭人血洗，不久後一座廢棄公墓又遭人破壞，下手的正是十二個不要臉的中年漢子。當下我便猜出是子午十二使所為，江湖上也只有你們這群敗類才會幹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子淵，非是我瞧你不起，是好漢倒是拿出一句話來。」
    
子淵微笑道：「既然事已敗露，我也無話可說。」向眾人冷冰冰的逐一望去，最後目光落在周姑娘姣好的面上，淡淡的道：「妳這丫頭半點武功也沒有，充其量不過只是幽夢崖大小姐，身份高人一等罷了。但在我眼裡看來卻是不值一哂，我聽說幽夢崖朱姑娘風華絕代，出塵如仙，誰贏得美人芳心，便能得到她身上的絕世武功。我也不知哪條筋不對勁，只道能挾妳贖得朱姑娘，想不到今日竟栽了個大跟斗。」平靜的口吻深藏著濃濃的嘲諷與怨懟。
   
周姑娘面無血色，咬牙道：「你……你放尊重一點。」
   
子淵長笑一聲，哂道：「小人口沒遮攔，不知分寸，還請大小姐勿怪。」展開輕功，越過高牆，幾個起落，消失在長空流雲之中。
    
小叫化邁開長步，叫道：「淫賊休走。」
   
南婆婆冷冷的道：「讓他走吧。」
   
周姑娘見子淵走遠，委實鬆了一口氣，拔步和幽夢崖眾女聚在一起，五張嘴咭咭咯咯的說個不停：「詩涵，妳給那賊子擄走，眾姊妹都急得食不下嚥了。」「那賊子有欺侮妳麼？」「哎喲，妳怎麼瘦啦？」「經此一事，可把妳嚇壞了，真要到廟裡替妳壓壓驚了。」

周詩涵報以一笑，當下擇要說起自身境遇，眾女聽了個大概，都慶喜周詩涵安然無恙。周詩涵星眸一瞥，見到小叫化一臉神采飛揚，拉著墨貍之手蹦蹦跳跳，似乎全天下的喜事都集於他一身。

周詩涵心下感激涕零，走到小叫化面前，斂衽行揖，低聲道：「小女子周詩涵，不敢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小叫化妙目一轉，笑道：「原來妳叫作周詩涵，這名字可好聽極了，我姓……姓戚。」
   
周詩涵低聲道：「原來是戚公子，嗯，戚公子……戚公子……」口中喃喃咀嚼，雙頰不自覺浮上兩抹嫣霞，垂著螓首，絞著衣袖，向小叫化橫了一眼，飛也似的奔開。
    
南婆婆瞅了小叫化和墨貍一眼，也不道謝，向眾女說道：「咱們走吧！」一名少女掀開轎帘，讓南婆婆跨入轎中，眾女連忙抬起小轎，適才進門發話的白衣女子道：「兩位少俠仗義援手，小女子永感大恩，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儘有報恩之日。」當下和周詩涵比肩走出，小轎尾隨在後，一行人頭也不回的去了。
    
小叫化笑吟吟的目送著幽夢崖眾女揚長而去，感到適才之事既像一場夢，夢醒之後便一片空白；又似過眼雲煙，來去匆匆，不留痕跡。小叫化將竹棒繫在腰間，和墨貍邁步而出，眾小丐正聚在樹下擲錢打彈珠，玩得不亦樂乎，遙遙望見二人凱旋歸來，一窩蜂的迎了上去，七張八嘴的詢問二人救人過程：如何打得淫賊屁滾尿流？如何將受害人平安救出？那淫賊現下龜縮何處？待我將他捉來大卸八塊云云。

小叫化一笑置之，大聲道：「依照幫規，每行一善，該如何慶祝？」
   
眾小丐異口同聲的道：「幫主該當請酒。」
   
小叫化笑道：「好，今日我作東，咱們上蘇州府最好的酒樓，喝他個不醉不歸。」
   
眾小丐歡聲雷動，七手八腳的將小叫化拋了起來，又唱又叫，又鬧又笑，墨貍在一旁觀看，忽覺這群孩子實是天下間最幸福之人，忍不住會心一笑。當下一群人浩浩蕩蕩的找了一間富麗堂皇的酒樓，選了樓上一個透光的座頭，開了一桌酒席，你一杯我一杯酣暢共飲，談笑風生，喧譁嬉戲，活蹦亂跳，好不熱鬧，片刻間桌面已杯盤狼藉。

小叫化高舉酒壺，笑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天下無敵行俠仗義幫』萬歲。」
   
眾小丐醉嘻嘻的大叫：「萬歲萬歲萬萬歲。」這麼一嚷，登時引來不少人指點私語。小叫化也不以為意，抓起一隻油雞腿囫圇吞嚥，滿手都是油膩葷腥。墨貍聽得同桌人大呼萬歲，心想小叫化滿腦子鬼主意，定是他想出來的口號。他此刻已有七八分醉意，滿口含糊，不知所云，隨時都會伏桌醉倒。小叫化倒是神智清明，活跳跳的一絲醉態也無，將酒潭子抓起來大口大口的吞飲，酒量之佳，直令圍觀人眾嘆為觀止。
   
小叫化但見眾小丐個個酒酣耳熱，意識朦朧，心想：「這會兒也該走了。」站起身來，瞬間一股難言的不捨與惆悵盤踞整個胸膛，好似自己這麼一走，從此便要獨自承受前所未有的空虛寂寞。他感到自己舉步若鉛，強烈的意識讓他留戀這未完的歡愉，只有喝酒與大笑，才能感受自己仍是活著的。他怔然片刻，終於深深吸了口氣，向樓口邁出一步。
   
墨貍原本伏在桌上，即將酣然入夢，朦朧中望見小叫化起身離去的背影，腦子豁然清醒，抓住他手叫道：「你要走了麼？」

小叫化側目瞧他。二人目光交會，腦海慢慢浮現對方和自己相處的情境。墨貍又問：「你上哪兒去？」
    
小叫化悠悠的道：「我也不知道，我想去看海邊看星星，又想上山看日出。」
    
墨貍嗯了一聲，一時也不知該如何答腔，只道：「我幾時能再見你？」
   
小叫化淡然一笑，只作不答，反問道：「小貍子，你是否上聚仙莊？」
   
墨貍笑道：「我上揚州，便是為了凌逍遙公子的婚禮，你說我上不上聚仙莊？」
   
小叫化欣然一笑，吟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逢。」
   
墨貍一愕，道：「兄弟，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叫化笑道：「小貍子，你別問了。總之再過不久，小弟便會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
   
墨貍笑道：「你這小子真會吊人胃口，那好吧！我便拭目以待，等著哪一天驚喜降臨。」
   
二人雙手交握，相視一笑，莫逆於心，當真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終於揮手而別。

墨貍在店口目送小叫化一步步的離開，依依不捨之情，竟是如此刻骨銘心。他和小叫化相處不逾一日，彼此在不知不覺之中卻已培養出比親兄弟還深厚的默契，還要堅定的友情。其實早在揚州府見到小叫化的第一眼起，他的心便有一股窮年累世聚積而來的熟悉感，直到和小叫化分手，他才漸漸意識到這份真摯不渝的情感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