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星野道夫－在漫長的旅途中

星野道夫的這本「在漫長的旅途中」，從書後的編輯後記看來，應該是他去世後所收的集子，書名也應該是後來取的，但從西藏長旅行回來後讀這本書，卻覺得書名再適且不過了，因為書裡的每個篇章、字句，說得都是漫長的旅途中，心裡所迴響的點點滴滴。

書起頭的第一篇「第一個冬天」，就是我極喜歡的文字，裡頭談了生命，也談了時間。

生命自為

未滿周歲的兒子，坐在黃葉散落的陽台上，吹拂著九月的秋風。……每當白樺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時，他就會向外張望。在那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孩子的那雙眼睛裡，傳達出無關乎父母存在與否，僅僅是純粹身為「人」而展現出的生命力。…… ( 藍色字代表書中引文 )

我特別喜歡後引的這首紀伯倫的詩：

你的孩子並不是你的。

他們是「生命」對它自身的渴慕所生的子女。

他們經你而生，卻不是你所造生。

雖然他們與你同在，卻不屬於你。

你可以給他們你的愛，卻非你的思想。

因為他們的靈魂居住的明日之屋，甚至在你的夢中亦無法探訪。

孩子受到白樺樹的沙沙聲吸引，眼睛望向窗外；父親關切的瞧著孩子，竟然發現其實自己的存在竟沒在孩子的心底落下任何一片影子……

旅行是很自我的，很自我的觀察旅途中的一切，也很自我的評斷旅途中的一切。但可曾發現，你的存在與否其實和萬物渺不相涉，大自然只是單純的存在著，不為任何人，就像專注瞧著落葉的孩子，他們有他們自為的空間。

所有旅途中的印象，都是你心底的構生，像是你的孩子一般，但並不屬於你，你可以和他們同在，可以給予你的愛，但無需強加你的想法，究竟生命是自為的，而你，也是自為的。

剎那即永恆

在星野道夫的遙遠旅途中，時間是很重要的主旋律，一再出現。在「第一個冬天」裡，他說了篇關於時間，極美的故事：

曾經有一次在阿拉斯加泛舟，正當順著流水往下游前進時，看見前方的河岸邊一株白楊樹上，停著一隻白頭鷹。橡皮艇隨著湍急的河水接近那棵樹，樹上的白頭鷹緊盯著我，我心想牠會不會飛走，或是停在原處看著我通過樹下；只是靜靜地凝望著牠，就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就這樣，我和這隻白頭鷹奇蹟似地產生了交集。時間雖不會停下腳步，但這一刻卻已成永恆。……

平日， 我們經常後悔著過去種種，同時又煩惱著未來，還要珍惜把握匆忙的每一天……過去、現在和未來，糾結著，雖然只是人們隨意幻想創造出來的，而且是那麼的乏善可陳，但人們終究深陷其中，擺脫不了。

在旅途中，尤其是在那些暫離人群，也許是獨處天地自然間，或是愴然於前人陳跡，又甚或是迷失在異鄉的歡慶裡……我們常能感受到類似「得此須臾我」的當下片刻……

片刻即永恆，這時間的奧祕，常見於旅程，但也應不限於旅程吧！……活在當下，時時能感受這「片刻的生命力」，也應成為生活中，每個當下的功課吧！

旅途回來，常如是想。

找一條美麗的河去旅行吧

在「約定的河」這一篇裡，星野和希莉亞漢特 ( 七十七歲 ) 、吉妮伍德 ( 七十八歲 ) 兩位女士相約拜訪辛潔克河。

希莉亞和吉妮，是早在阿拉斯加拓荒時期即活躍在這片土地上的傳奇人物，「阿拉斯加的河都走過了好幾條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 ( 她們 ) 就是沒去過這一條！」

而星野呢，則是好幾次去阿拉斯加北極圈拍攝馴鹿途中，都搭機飛過這個美麗的河谷，那閃閃發亮的流水，又深藏神祕的峽谷，一直都吸引著他……這條橫貫阿拉斯加北極圈的布魯克斯山脈，向南流入育空的辛潔克河，就成了他們共同的夢想，數年時光匆匆而過，卻始終未能成行……

對許多人來說，這算是不陌生的經驗吧！有些地方，存在念頭許久許久了，卻始終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而遲未成行……

重要的只是「出發」而已。

真正限制自己的，還在於自己吧！只要出發了，會發現所有的擔心都是多餘，所有的拘執都是想像。

星野和希莉亞、吉妮，最後終究到了他們夢想的辛潔克河，而且，該趟旅程，還可能是那兩位一生充滿傳奇的女士，最後的傳奇……

我想到「回憶」。人的一生中，總有必須留下回憶的時刻，希莉亞與吉妮就相當清楚她們人生的關鍵時刻。

找一條美麗的河去旅行吧！一定要找一天去。

其實又何只是旅行而已，生活中所有美好的念頭，不都應該讓它實現嗎？

只要真的想，那就上路吧！

大自然的訊息

「有狼」麥克小聲地叫著。等希莉亞與吉妮注意到的時候，那隻狼就跑進草叢裡不見了。我環顧四周，祈禱狼再度出現。突然，狼又出現在前面的山丘上，與我們對看了一會兒，才又消失在對面的山谷中。

在辛潔克與狼相遇，為這趟旅程畫下美好的句點。我覺得這頭狼似乎是趁著這兩位阿拉斯加一代先驅的最後之旅，特意來會會他們的……

人的各個時期，大自然都會捎來各種訊息。

星野二十來歲初到阿拉斯加時，當時的他也是很緊張，和所有還陌生的旅人一樣，心態上，也還不能放鬆，還努力的與陌生對抗著：

移居到阿拉斯加第一個秋季，我與一位鳥類學者到北極海去做海鳥調查。一天晚上，我探頭到帳蓬外，突然看見北方的夜空中有一絲搖曳的光芒。……當時我剛來到這片土地，才要開始新的旅程，雖然對未知世界懷抱著種種夢想，但同時也有些不安。第一次見到極光，好像為我忐忑的心情帶來一些暗示。……

極光，顯然為星野帶來了希望的訊息。而旅程中，這樣的訊息總是不乏的。前兩天，有朋友問：西藏如今應該很商業化了吧？還值得一遊嗎？我想想，在旅程中，我確然不只一次感歎不曾早點來西藏，尤其是拉薩，變的和內地的城市基本無異了……但在西藏仍然是遇見些好的人，對的事，不斷有特別的訊息……「若是準備好了，仍值得一去的……心態好了，在那裡仍能遇見許多美好的事物！」

其實也不僅是旅途裡，生活周遭無處不是訊息，如果看不到，絕不是老天爺吝嗇給，而是你還沒有準備好去接受。

究竟， 人其實總是在潛意識中，透過自己的內心在瀏覽風景。

悠久的大自然

在漫長的旅程中，對於時間和空間，星野有他獨特的感受：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對棕熊開始感興趣，就在我所生存的同一個國家裡，棕熊也同時存在，那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再要說得詳細一點的話，就是比如說當我正搭乘客滿的電車，搖搖晃晃地在前往學校的途中；又或者是身處在東京擁擠的人群裡，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與此同時，棕熊正漫步在原野中……。這當然沒什麼奇怪的，因為北海道還保有許多自然環境，但當時的我卻覺得大自然很奇妙，所有的東西都平等地處在同一段時間的長流裡，是那麼地不可思議。

所有的生物，都處在同一個時間長流裡，但都市裡的，和荒野裡的，又是如此的不同，所以幾乎是可以斷然的劃分成兩種時間了：

每天忙著生活種種的同時，有另一種時間正悠悠地流著。這可以稱做「悠久的大自然」吧。體認到這些，甚至只是想像或意識到這些，就可以讓人更堅強地活下去。

時間如此，空間也何嘗不是如此：

人可能有兩種重要的大自然，一是與生活息息相關的，周遭的自然。比如說路旁的草花，或是附近河川的潺潺流水。另一個，則是與日常生活無關的，遙遠的自然。並非一定得到過那裡，只要心裡知道那裡有大自然，心靈自然就豐富起來。這樣也可以增加我們的想像力。

兩種大自然，和生活相關的，和遠方有關的，對人，都同等重要吧！或許，我們不總是能走向遠方，但只要心裡還保有著那一片悠久的大自然，心靈自然就多了想像，即便是上班途中遇見的草花，或是自助餐店飄來的菜飯香味，我想都很會很有味吧！有時心情一轉換，到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東西的路程，也會是個奇妙的旅程哩！

我有時也想想旅程中的朋友，他們現在在做什麼呢？

人與自然

貝利．吉爾伯，猶他州立大學的動物學教授。一九七七年六月，在黃石國立公園調查棕熊時，遭到母熊攻擊。幸好直升機及早出動救援，他才奇蹟似地撿回一命。縫了九百針，失去了包含左眼的半邊臉。……之後過了十年，貝利又在阿拉斯加開始熊的研究，題目是「人類與熊的共存」。

他說：「……動物的腦是一本超乎你想像的時間寫出來的書，裡面的某個角落記憶著人類。人與動物就是這樣息息相關。」「所謂的物種消失，就是人類失去自己歷史的圖書館裡的一本本藏書，失去解開人類謎團的一把把鑰匙。」

我或許永遠也無法理解像貝利．吉爾伯這樣的人，但我喜歡他把人與自然的關係解讀的如此明晰。這裡有了時空的空闊感，所以星野又加以如下的引申：

記得曾經有人說過：「風才是令人無法置信，真正柔軟的化石」。在環繞我們四周的大氣中，包含了來自遠古，無數生物們的氣息。若將那氣息比喻成言語，風就是帶來了古老的故事，包圍著我們。

很詩意的解釋，不是嗎？但也不是那麼陌生，對吧？有時到了一個地方，像是見到古人的陳跡，或是遇著野生動物的足跡，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氛圍，不正是這樣詩意的訊息！

包含我們人類在內，眼前的萬物，都是跨越了遙遠時空而存在至今。……萬物之間存有某種的延續性及關連性，可惜我們早已忘懷……或許在旅途中，當微風吹來時，會喚起我們和自然息息相關的記憶吧！

遺產

我曾經拜訪還保有古代圖騰柱的海達印地安廢村。在博物館以保存歷史遺產的名義企圖帶走圖騰柱的時代，這裡的人們堅持圖騰柱應在原地腐朽為由，而加以拒絕。經過風雪與歲月的摧殘，這些圖騰柱長滿了青苔，正一步步回歸大自然。……

「總有一天，圖騰柱會消失，這裡將會變成森林。那麼，這片土地就會變得更有靈氣。」

博物館的收藏，和任其在森林中原地腐朽，這就是重視有形的物質社會與重視無形的精神社會不同之處。

我們多半都成長於重視有形的物質社會吧！一些想法早已根深蒂固，在旅途中，我們有幸會遇見一些想法和我們不一樣的人，先別急著用我們的觀念去解讀他們吧！……這也是我這趟從西藏回來後最大的感觸！

在討論是否應把博物館裡阿拉斯加印地安人的古物歸還給他們的會議上，學者們爭論如何定義「古代」，該回溯到何時才算…… 印地安長老說：「你們怎麼不討論靈魂的話題？這才是讓我不可思議的。」

旅程中，若能遇見這些重視無形精神層面可愛又有趣的人們，不要覺得不可思議！也不要急著下判斷……最好的態度，就是學會傾聽吧！

旅行的終點

在搬到阿拉斯加大概十年左右，星野開始考慮是不是要在阿拉斯加擁有一幢自己的房子：

「就在這片土地繼續生活下去吧。」有了這個念頭後，周圍的風景慢慢的變了樣。春天從南方飛來的候鳥、腳邊的花草樹木，甚至連風的吹拂，都讓我覺得跟它們有親密的關連。這種親密感不是發生在當下，而是可以追溯到遙遠的過去……

旅行的終點，或許就是跟一個地方產生這樣綿延不斷的連結，讓自己的生活與那裡變得密不可分……但那意謂著從此定居在一個地方嗎？

某個夏日的黃昏，我坐在那片待售森林地的一棵橫倒的樹上，也沒有購地的資金，就做起白日夢來。風吹拂在我的臉頰上，彷彿告訴我人生就是這麼無法預料……

不要煩惱了，就照著自己的心意前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