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語錄
黃永玉,是「比我老的老頭」,他的「黃永玉自述」也十分精采,記載了他的事,也記載了比他老的老頭的事……誠如他所說的:
唉!都錯過了
年輕人是時常錯過老人的
故事一串串
像掛在樹梢尖上的
冬天凋零的乾果
已經痛苦得提不起來
語錄一
三年困難時期(1959~1961),我帶著幾十個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下鄉,地點在遼寧金縣朱家屯的漁村「黑嘴子」。我把不到四歲的女兒也帶在身邊,讓她長長見識,雖然生活艱苦,也是十分值得。
她睡在一堆高高的舊魚網上。跳蚤多,咬得滿身紅點,成天跟漁民混在一起。新鮮而健康的生活,使她忘記了北京和媽媽。
有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打從五里外的一個村子來看她,說要把女兒接走上她家去玩,晚上再送她回來。
很難推脫這真摯的好意,也不免擔心一個四歲大的女兒讓一個陌生女子帶到五里外去。我於是只好陪同前往。
真難以形容那位女孩子的高興,一路上不停地哄著我的女兒說要給她一個好東西。一些遼寧的方言我並沒有完全聽懂。
好不容易來到一個小山坳裡,錯落分布著幾座土屋,人都下地了,「呱呱雞」(一種葦子裡作巢的小雞)噪得厲害。
女孩子急忙從懷裡取出鑰匙開了門。左邊一單人床大的火炕,還溫溫地培植著白薯秧子。她又匆忙地打開了臥室。大炕上也培植著白薯秧子。
「你看,你看,我會給你什麼?等著瞧,你看我給你什麼?」
她踮著腳站在炕沿上,打開包袱還有一個層層棉紙包著的東西──
「你看,你看,我給你什麼……」
她手裡托著一個雞蛋大小的、乾硬了好些時候的白麵饅頭。我絕沒有想到竟會是一個饅頭。
它是個精心製作出來的渾圓的小白麵饅頭,可能因為找不到胭脂紅,只在中間用藍墨水染上一朵小花。是一個鄉村姑娘貧乏而珍貴的藏品。這會是哪年哪月的東西呢……
她用了多大的忍耐才到今天?她也是個孩子呀!
饅頭是麥子做的,是她和她的父母兄弟種出來讓大家吃的,……難道她只有這一點珍藏的權利?
女兒幾乎看傻了。
我提醒女兒說:「謝謝姐姐啦!」
女孩兒高興得什麼似的:「不用謝!不用謝!你快吃呀!快吃呀!你吃呀!……好嗎?你快吃呀!……」她蹲著,兩眼笑瞇瞇地看著我的女兒。
然後她又忙著給我們燒開水喝,讓女兒坐在她的身邊。她拉的風箱使女兒著了迷。……
回來的路上剩下我們父女。我們原先沒有說話──後來一路上也沒有說一句話。
我真抱歉,讓不到四歲的女兒體驗到這些人性的痛苦。……
快到門口的時候,女兒回頭睜著大眼睛望了我一下。
像是一種默契。(摘自《比我老的老頭》頁101~102)
語錄三
楊逵的家在台中,一座茅屋、蘆桿、泥巴混合搭成的房子,外面一塊耕地種著番薯和芥菜蘿蔔。他有一位穿著舊式黑長裙的太太,兩口子靠這塊地活著。有一次我問他,以前「日治時代」和「二二八」被捕的時候,她太太怎麼過活的?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說:「他家自耕種慣適了。」
他興奮地對我說過他的理想:「以後,家裡該有個電燈,有把好椅子,打寬幾畝地,連穀子也種,以後,吃白米飯,寫文章,你給我插畫。」(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17)
語錄四
聽人說新疆賣肉的殺羊,羊不用牽引,會一隻隻從羊欄那邊走過來乖乖躺下,伸長著脖子讓人放血。眼看放完這隻,輪到的下一隻又會自己走過來躺下。
衰老的轅馬承受不了輜重時哀號,同路的幾十匹轅馬會跟著一齊哀號。
說得更神一點。五十年代初我常到東北興安嶺大森林體驗生活,森林工人告訴我,鋸一棵大松樹時,不單是這棵松樹會發抖,周圍的松樹都在發抖──人沒注意而已……
那麼,河流為不幸而枯竭,而斷流就不奇怪了……
有生命而無感情是不可能的。
我深愛這個世界,包括它的悲苦。(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23)
語錄五
沈從文是黃永玉的表叔,一年,他給他三點自己的經驗:
一、 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
二、 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歎。
三、 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48)
語錄六
真正的痛苦是說不出口的,且往往不願意說。(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49)
契可夫說過寫小說極好的話:好與壞都不要叫出聲來。(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54)
語錄七
十八歲那年,他(沈從文)來到北京……從文表叔據說就住在城裡的湖南酉西會館的一間十分潮溼長年有霉味的小亭子間裡。到冬天,那當然是更加涼快透頂的了。
下著大雪,沒有爐子,身上只兩件夾衣,正用舊棉絮裹住雙腿,雙手發腫,流著鼻血在寫他的小說。
敲門進來的是一位清瘦個子而穿著不十分講究的、下巴略尖而瞇縫著眼睛的中年人。
「找誰?」
「請問,沈從文先生住在哪裡?」
「我就是。」
「哎呀……你就是沈從文……你原來這麼小。……我是郁達夫,我看過你的文章,好好地寫下去……我還會再來看你。……」
聽到公寓大廚房炒菜打鍋邊,知道快開飯了。「你可吃包飯?」「不。」
邀去附近吃了頓飯,內有蔥炒羊肉片,結帳時,一共約一元七角多,飯後兩人又回到那個小小住處談談。
郁達夫走了,留下他的一條淺灰色羊毛圍巾和吃飯後五元鈔票找回的三元二毛幾分錢。表叔伏在桌上哭了起來。(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52)
語錄八
諸位見過黃昏的落日嗎?見過。
見過鹹蛋黃顏色的落日嗎?見過。
見過扁扁的、彷彿流淌著紅色汁液的落日嗎?唔……不一定見過。
見過方形的落日嗎?──你會相信的,我做農民的時候真見過,是一種從容的、微笑著慢慢隱退的平行四邊形。(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72)
語錄九
你得去讀書,去恭聽尊敬的老人的見解,去思考周圍你見到,聽到的一切動人心弦的事物,由於你為人寬厚、謙虛、勤奮,免不了引得周圍的朋友們關心你、愛你,使你生活在一個值得為之獻身的工作環境中。(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79)
語錄十
五十年代時,我在內蒙古呆了兩個月,跟一家七十歲的老夫婦和一對年輕的夫婦,還有一個名叫布倫布巴特的七歲男孩,一個名叫露絲瑪的五歲女孩做了朋友,住在他們家。
一天晚上,夜色極好,月亮已到中天。兒子和媳婦趕著大車賣羊毛回來,老夫婦搬了爐架子到蒙古包外面草地上。大家盤膝而坐圍成一圈,煮好奶茶。年輕夫婦一邊吃飯,一邊講著旗裡的新聞。老夫婦和孩子們專心地聽著。
天真藍,炊煙像旗桿似的直透天穹。飯吃完了,喝著奶茶,健康的胖老頭子用刀子在懷裡為我們分著奶酪。他穿的是一件老舊的翻羊皮大衣。興致好極了,他說他要唱歌。
大家開始安靜下來。
粗啞低沈的歌聲稱贊著他的棗紅馬。他那麼愛那匹馬。他仰著身子,兩眼閃爍著老人的微笑,唱著,唱著,調子越來越高,越來越細,像百靈鳥帶著歌聲,盤旋著,飛到天穹去了。只剩下蜘蛛絲似的一點聲音。後來,聲音沒有了,歌還在繼續……
大家都靜心諦聽。老人仰著頭,雙手撐在盤著的腿上,一動不動,張著嘴──搖著腦袋讓無聲的歌在空中回蕩……慢慢地,歌聲又逐漸從被他引導的高空出現了,慢慢地下降,越來越清楚、明確,人們又緩過了氣,活躍起來。
老人繼續地……唱著。
(摘自《黃永玉自述》頁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