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高陽《梅丘生死摩耶夢》
話說張大千造石濤假畫賣錢,並不覺得是問心有愧的事。當然,他要挑挑「買主」,要找有錢而性好揮霍的人,不但賣得起價,而且取不傷廉。
張大千終於找到了一個「大買主」,而這個大買主其實也是自投羅網。上海租界中對傑出人物或某一行業的翹楚,號以「大王」相稱;有一「地皮大王」名叫程霖生,地產得自父傳。程霖生是個別具一格的紈袴---大致還有點乾嘉年間揚州鹽商的味道,慷慨好出風頭外,亦喜歡附庸風雅,因此跟當時文藝名人清道人亦有往還。
有一天他去看清道人,壁上掛了一幅石濤的畫,程霖生初窺門徑,興趣正濃,認為這張石濤是精品,不由分說,非要帶回去細看不可。然而這張畫是張大千的手筆,清道人不便明說,讓他帶走了。
不久,程霖生專足送了一封信來,內附七百大洋的一張「莊票」;信上躊躇滿志地自道是「豪奪」。清道人覺得老大過意不去,另外找了一幅值七百元的石濤真畫,派張大千送了去。
進程霖生大第一看,廳上掛滿了各家書畫,但十之八九是假貨;口中不便說破,反而大為稱賞,講的當然是足以另程霖生傾倒的內行話,尤其是各家的身世源流,如數家珍,在程霖生真有聞所未聞之感。
眼看要入港了,張大千說:「程二先生,你收的字畫,珍品很多,可惜不專;專收一家,馬上就能搞出了名堂來了。」
紈袴好名,必求速效;專收一家,馬上就能出名,程霖生怦然心動,便用徵詢的語氣問道:「你看收哪家好?」
「你不是喜歡石濤?就收石濤好了。石濤是明朝的宗室,清朝亡了才出家,人品極高;專收石濤,配你程二先生的身份。」
張大千還建議程霖生題個齋名叫「石濤堂」,他舉了好些以收藏古人名蹟題作別署的例子,譬如明末陳眉公的「寶顏堂」;清朝成親王的「詒晉齋」之類。程霖生愈聽愈覺得對勁;但念頭一轉,心有些冷了。
「我要收石濤,一定先要弄一幅天下第一的鎮堂之寶;你看我這間廳這麼高,掛一幅幾尺高的中堂,難看不難看?」
張大千抬頭一看,中堂是一幅傅青主的行書,字有飯碗那麼大;頂天立地,氣派極大,當下蹙眉說:「程二先生這話倒也不錯。石濤的大件很少,可遇不可求,慢慢訪吧!」
興辭而歸,馬上開始籌畫造一幅假石濤的山水,物色到一張二丈四尺的明朝紙,精心造作,裝裱好了,還要「做舊」,一切妥當,才找了個相熟的書畫掮客,叫他去兜程霖生的生意,關照他說:「一定要五千大洋,少一文都不行。」
其時「地皮大王」程霖生要覓「天下第一的石濤」,這話已傳遍書畫掮客的「茶會」,登門求售者不知凡幾,但程霖生都認為尺寸不夠;直到這幅二丈四尺的大中堂入目,方始中意。
「我不還你的價,五千就五千;不過我要請張大千來看過,他說是真的,我才能買。」
於是立即派汽車將張大千接了來;那掮客以為這筆生意一定成功,佣金等於已經分到手了。那知張大千一看,脫口二字:「假的!」
「假的?」掮客說道:「張先生,您倒再仔細看看。」
「不必仔細看。」張大千指著畫批評,那處山的氣勢太弱;那處樹林的筆法太嫩,說得頭頭是道。
「算了!算了!錢無所謂,我程某人不能收假畫。」
掮客大為懊惱,而且一肚子火,不知道張大千為什麼開這種莫名其妙的玩笑,捲起了畫,怒起沖沖地趕到張家;張大千已經回來了。
「你不必開口,你聽我說。」張大千笑道:「你明天再去看程霖生,就說這幅畫,張大千買去了。」
掮客楞了一下,恍然大悟,無言而去;過了幾天,空手去看程霖生,一見搓著手,做出十分抱歉,而又無可奈何,外加有些得意與快意的表情,嘴裡不斷地吸氣,發出「唏、唏」的聲音。
程霖生看他這副樣子,有些討厭,不客氣地問道:「你來幹什麼?」
「沒有什麼。我不過來告訴程老闆,那張石濤,張大千買去了。」
「張大千買去了?」程霖生不信似地問:「真的?」
「我何必騙程老闆。」
「你賣給他多少錢?」
「四千五。」
「張大千真不上路!」程霖生大怒,「你為什麼不拿回來給我?」
「我拿回來說是真的,程老闆,你怎麼肯相信?」
程霖生語塞,想了一下說:「你想法子弄回來。我加一倍,出九千大洋買你的。」
「這,恐怕有點難。」
「你自己去想辦法!轉一轉手,賺幾千大洋,這種好事哪裡去找?去!」程霖生一巴掌拍在掮客肩上,「好好去動腦筋。」
過了幾天,掮客有回音來了,他說張大千表示,並非有意奪人所好;一時看走了眼,後來再細看別的石濤,山跟樹都有那種畫法的,可見得確是真跡。但如果在程霖生面前改口,倒像真的串通了騙人似的,所以他自己買了。
聽得這番解釋,程霖生的氣消了些,但對二丈四尺的石濤山水,嚮往之心更甚,當下問道:「那麼,他賣不賣?」
「當然賣。」
「要多少?」
「程老闆已經出過九千,高抬貴手,再加一千,湊成整數。」掮客又說:「我沒有說程老闆要買;恐怕他獅子大開口。」
「好!就一萬。」程霖生恨恨地說:「我的石濤堂,大家都可以來,獨獨不許張大千上門。」
張大千亦不必上門;程霖生收藏石濤三百餘幅,十之六七,出於張大千手筆,據張大千自己說,偽作紙背,都有他的花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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