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與外婆，都是自尊心極強的人。

外公出生於台灣望族，現年96了，小小的個兒，彎彎的背，走起路來慢慢的，像隻大蝦米一樣，很是可愛。外婆則是外公留學中國大陸時（當年在日式教育下，長輩擔心外公失了中華文化的根，故有此一行），認識的天津大姑娘，小他10歲。說大姑娘可真沒錯，外婆生在一個思想開放的家庭，長輩並未要求女兒纏足（那個時代大家閨女不纏足的嫁不出去），在衣食無缺下，個頭顯然比外公還高出許多，套句流行話，算是最資深的大陸妹吧？

年輕人可能很難想像，八九十歲的老人家日常生活是多麼不容易。每次出門，不管是買東西、上餐館、甚至只是光坐坐車，超過一小時，體力就不勝負荷了，回到家一休息就是半天。

怎麼說他自尊心強呢？外公平時在家，絕對不杵柺杖。出門如果不是累了，也很少杵。平時走起路來，就算再慢再累，也絕對不准人家扶他，誰去扶他，他不但不走了，還會發火。他要是累了，會自己站在那兒休息，可你就是不能去攙。

前兩個月，外公突然一陣腰疼，吃喝拉撒全然不能自理，可是把外婆累壞了，所幸有舅舅服侍一旁，外公的病才好轉起來。可是外公這只准他扶人的毛病，可把外婆害慘了。前幾個禮拜，外公把手搭在外婆脖子肩上要站起來，外婆一出力，脊椎就又受傷了。

本來是好端端的外婆，一下子什麼毛病都明顯起來了。醫院檢查結果，外婆有貧血、高血壓、骨質疏鬆、脊椎關節老化、甚至失禁...等等一堆。上週日去看她時，她堅持自己已經一個禮拜沒出門，要我們帶她出來逛逛老人社區的花園。她也是不喜歡給人扶的，自己靠著推輪支架，才走了半圈，就已經坐在花園長椅上動不了了，後半圈是讓人給撐回去的。

前天夜裡，外婆靠著止痛藥，終於熬到了天明，舅舅帶她去醫院，各式各樣的檢查耗了12個小時，醫生端詳的結果是一切正常，病痛原因只能說是老化，找不到能治根治本的病因。

昨天早晨，母親接到鄰居老太太來電，說外婆不能動了，她去串門子時發現外婆趴在瓦斯爐旁，水還在燒著，很危險。幸好我們住在同一個郡(county)，急忙連絡醫院，趕緊開車去把她送到醫院。可那神經外科醫生(Neurosurgeon)卻說，根據外婆的片子，他實在看不出病因，無能為力，建議我們另一個神經內科(Neurologist)的知名醫生試試。然而，那位醫生名氣大到要預約一個月以後才能排得到。

坐在椅子上的外婆，連上廁所都不放棄自己站起來的機會。然而，看她撐了兩分多鐘，仍然不能撐著輪架自己站起來。我擔心她會失禁，用了點力撐起外婆胳臂，把她放到輪架上，誰知，就這麼一小段提起，她都會貧血頭暈，反而給幫了倒忙。

我們無奈地把外婆載回家。路上外婆帶著半哽咽的語氣，一直在抱怨她好端端地為什麼要活得這麼沒尊嚴。並且告誡我們這些子女，她要是哪天真的想自殺，誰都不許救，誰救就跟誰成仇。作子女的，既不願看到她就這麼去了，更不願看到她痛苦地活著，除了濕著眼框聽低頭聆聽，又能如何呢？

今天，舅舅陪著外婆，媽媽則是介紹她去找針灸中醫大夫，但願這老祖宗留下的智慧，能夠讓她病情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