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是影迷對於武俠片的普遍認知，王家衛卻取「佛典有云：旗未動，風也未動，是人的心自己在動」，詮釋「靜」的武俠意境，「重慶森林」中跳躍閃動的影像震撼，在「東邪西毒」裡只保留給為數極少的武打場面，多數場景皆如印象派畫作色彩飽滿，光影對比，就像塗了色彩的山水畫般寧靜穩定。

江湖寧靜因為孤獨，王家衛的電影向來愛情才是主要議題。「東邪西毒」被認為改編自「射鵰英雄傳」，然而電影既不武俠也不金庸。顯然不受線性結構限制的王家衛，即使大師作品也難逃解構命運。他捨棄郭靖、黃蓉這條主線，轉而演繹黃藥師、歐陽峰、洪七、慕容嫣，成為東邪、西毒、北丐、獨孤求敗的過程，儼然為「射鵰英雄傳」寫前傳。

「失愛」是王家衛的俠客走進江湖的起點。張國榮所飾演的歐陽峰與張曼玉兩情相屬，卻直到嫂子嫁給大哥，才明白佊此皆有情，但已錯過；梁家輝所飾演的黃藥師暗戀嫂子，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只能移情「桃花」；林青霞所飾演的慕容嫣鍾情黃藥師，無奈他心有所屬，只得黯然觴情；盲劍客梁朝偉因妻子劉嘉玲與好友黃藥師有染，悵然懷恨出走，卻客死異鄉；張學友所飾演的洪七為闖江湖離鄉背井，冷落糟糠妻，幸而在現實與名利糾葛中頓悟，偕妻天涯同行。

從現代走到古代，王家衛的愛情觀仍然多變而無常，可是在疏離、背叛、錯愛、誤解中走不出「你愛我，我愛他，他卻不愛她」的無聊故事，如何與武俠宗師金庸的精彩原著相比呢？金庸迷或許不服氣，但王家衛迷即使當年院線票房失利、評價兩極，當2012年王家衛為了紀念張國榮，帶著「東邪西毒終極版」於坎城影展重新問世時，依舊讓影迷們趨之若鶩，這正證明王家衛永不退時的魅力。

因為屬於王家衛的後現代美學，重點不是故事，而是他說故事的方法。影像、對白、音樂、人物性格，所有可以運用的素材都是他的故事載體。「愛情」是兩情相悅的親密對話，歐陽峰卻在「不想被拒絕就先拒絕別人」的原則下，不肯說愛。他遠赴沙漠設置旅店，只為年年等候黃藥師帶來家鄉訊息。不肯替孤女復仇，只為將形似嫂子的她留在身邊。原來歐陽峰不是無情，逃避是為了掩飾性格的懦弱。

固執等愛的嫂子，為歐陽峰生下兒子，卻負氣他嫁。以為愛情也有輸贏，因此不想示弱，隨著年華老去，才恍然明白「我最美好的時間，最喜歡的人卻不在身邊」，正是驕傲所付出的代價。

黃藥師在桃花盛開的季節愛上嫂子，他年年往返白駝山與沙漠旅店，為歐陽峰與嫂子傳達訊息，實則為了替自己的苦戀找個合理藉口。他藉著「桃花」之名，移情朋友妻；藉著「遺忘」之名，挑逗慕容嫣。他對所愛痴情，卻對被愛負心，在親密關係的抉擇裡，他的愛最自私。

慕容燕要歐陽峰殺死黃藥師，慕容嫣卻要歐陽峰殺死慕容燕，歐陽峰知道這是一個被愛所傷，因此性格分裂的女人。怎能允許自己所愛愛的是別人，殺了愛人，不捨；殺了奪愛者，不甘，因為不想承認自己不被愛，這就是獨孤求敗，自戀才是她的名字，她只能對著自己的倒影舞劍，孤獨以終。

無法原諒妻子與好友的背叛，盲劍客遠走他鄉，卻想趁著眼盲之前回家看「桃花」，原來他的愛早已無恨，真正害怕的是「不知道那個女人會不會為我流淚」，對愛沒有自信才是最大的恐懼。無法原諒的是奪愛的好友，黃藥師邀他喝酒，想藉「醉生夢死」讓他遺忘，他以「我今天只喝水」為由拒絕，因為「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寒。」不義讓他心寒，仇恨的偏執，卻成為永遠的遺憾。

這就是王家衛說故事的方法，說的是愛情，我們卻看見「性格決定命運」。所以在多線的人與事中，我最喜歡的反而是獨立於愛情之外的洪七的故事。先從孤女楊采妮談起，弟弟被太尉府刀客所殺，孤女執意報仇，貧窮的她只付的起一籃雞蛋、一頭驢的報酬，歐陽峰拒絕，洪七卻拿走一顆雞蛋為她復仇。決鬥過程洪七被砍斷一根手指，歐陽峰幫他包紮時問他：「為了一個雞蛋失去一根手指，值得嗎？」

洪七回答：「不值得，但是我覺得痛快，這才是我自己。本來我應該沒事，但我的刀沒有以前快。我以前刀快是因為我直接，覺得對就去做，從來不會多想什麼，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變。直到那個女孩子來找我，我才發覺我變了，我沒有答應她，因為我知道你不會答應，那天我好失望，我跟你越久，發現我變成跟你一樣的人，沒有了自己，我不想跟你一樣。因為我知道歐陽峰不會為了一個雞蛋去冒險，這是我跟你的差別。」

就像歐陽峰所說：「每個人都會堅持一些東西，其他人可能覺得是浪費時間，但對這個人而言，卻很重要。」藉著一顆雞蛋，洪七個性裡的簡單，以及堅持信仰的價值，被詮釋的淺顯而動人。這是王家衛說故事的力道，但「東邪西毒」故事的精彩並非只有「說」。他以大量非理性的拼貼將結構打碎，採取時間跳躍、多線人物同時進行，創造出破碎、斷裂、失序、分岐、躍動的零亂感，讓觀眾進行一場新的接收體驗，在一堆碎片中自行拼圖，彷如推理般的製碼解碼，逐漸進入清晰的風景全貎。

符號是串起這些非線性結構的重要線索，王家衛電影中常見的時間、空間，隨著「東邪西毒」的時代背景變成黃曆，以「立春」、「驚蟄」、「桃花」巧妙銜接歐陽峰、黃藥師、嫂子、桃花、盲劍客與慕容嫣之間的愛恨情仇。「醉生夢死」則是遺忘與記憶的辯證，究竟記得好還是遺忘好？黃藥師以「煩惱是因為記性太好，」為由選擇遺忘，但忘記所有的他卻記得桃花，而桃花正是他的煩惱根源，就像歐陽峰所說「當我們越想忘記，反而記得更清楚。」原來最難的是自欺，所以歐陽峰說「當你不想再擁有的時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讓自己不要忘記。」

失去，並非不再擁有，因為曾經存在。所以關於遺忘，最好的選擇就是好好的去記得，即使不是所有的風景都美好，但總有美好的碎片，就像「東邪西毒」帶給我們的冒險，每一個碎片都有存在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