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五十年，解放的六○年代即將在西方引爆，撤退來台的國民黨政權則進入第十二個年頭。相較於剛接收台灣時的生澀焦慮導致了二二八悲劇，此時的黨國機器已然是運轉順暢的超穩定結構，統治者在美國支持下站穩腳步，以抓「匪諜」為由的白色恐怖方興未艾。同時間，同樣來自大陸的數百萬新台灣住民逐漸熟悉了環境，開始在這片土地上創造並參與共同的歷史和記憶，留下他們無可抹滅的痕跡。

少年楊德昌成長在戰後十年的台灣社會，這一年他十三歲，外省青少年的集體經驗顯然在他腦海中留下極深的印象：眷村、 彈子房、社區小公園、外省幫派、冰果室、黑膠唱片、貓王、西洋音樂會、日式平房、武士刀等… 六月十五日 晚上十一點在牯嶺街五巷十號後門發生了一起少年情殺事件，兇手 茅武是建中初中部學生，這則新聞同樣留在楊德昌的記憶中，多年後當他準備好要訴說那個清澀而激昂的時代時，同為建中校友的他以茅武故事為本，創作出不朽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在楊德昌導演去世三周年之際，我忍不住再度重看這部電影，心中的震撼仍未稍減。電影中的茅武叫小四，個性酷酷的好學生，他和死黨「小貓王」熱愛西洋音樂，在學校裡又結識公子哥兒小馬，以及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美少女小明 ( 是的，建中曾經收女生 ) 。可想而知小四暗戀著小明，他為了小明與眷村幫太保結仇，並與小明的「男人」小公園幫老大 Honey 結為惺惺相惜的朋友。小四拘謹的父親不幸成為白色恐怖受害者， Honey 則在幫派鬥爭中喪生，再加上小馬和小明的背叛，二哥為他受過遭父親毒打，手刃叛徒成了小四反抗這個時代的唯一選擇。

故事充斥著一個個強說愁年紀的美麗靈魂，逞兇鬥狠和爭風吃醋的情節自然一個都不少，如果缺乏大時代的氛圍和強烈的角色刻劃，這部台灣經典 YA 電影只能被稱為《少年小四的煩惱》，讓人聯想到哈洛貝克 的《熄燈號》 (Taps) 或科波拉的《鬥魚》 (Rumble Fish) 。但這正是楊德昌成就非凡之處，他避免了所有憤怒青春片的窠臼，選擇以此電影來描述一整個轉型中的世代，他們的空虛、純真和徬徨。楊導自己就說過：「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不是一個單純的謀殺案件，促成殺人事件的是整個環境，兇手是整個環境，甚至小明自己都是兇手。」

小明無疑是電影中頭腦最清楚的角色，她因環境所迫早熟得可怕，在被殺前對小四說：「你怎麼就不明白呢？這個世界是不會為你而改變的！我就好像這個世界一樣，是不會為你而改變的！」只可惜同年齡的少男沒一個瞭解箇中真意，也因此讓人愛得心疼。其中有一幕給我印象最深，是戴著白色水兵帽並披著外套的 Honey 和小四的短暫對戲，兩個小大人一本正經地談論著他們共同的Miss「咪絲」，預知自己不久人世的 Honey 言談間似乎想將小明「託付」給小四，至少小四是如此認為，他認真地想填補Honey留下的空白，引進本省掛流氓為老大報仇，更無法坐視小明周遊不同男生之間作賤自己。與其說小四失手殺掉小明是出於妒火，無寧更像是對 Honey 的交待吧。

很難比較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或侯孝賢的《悲情城市》那一部電影較優，在我心目中它們是台灣電影藝術成就的標竿，像是兩根支柱撐起半邊天，分別以外省和本土的角度告訴世人什麼是台灣。即使電影工業再萎靡不振，新一輩電影人永遠可以指著這兩部作品驕傲地說，假以時日當條件機會再度成熟，台灣電影絕對將會再起，因為我們曾經做到過。

前人的典範不遠，有待新的世代追隨他們重新綻放光采。

許多人為楊德昌 ( 以及同輩的電影人們 ) 抱屈，覺得他們的成就中夾雜太多時不我予的遺憾。以《一一》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殊榮的他居然在國內沒有發行商，讓大師級人物落得放棄電影改拍動畫。如今事過境遷，我願意以不同的眼界回顧這段歷程，去世三年的楊德昌早已超越俗世的標準，遺憾與不捨是後人加諸的標籤，其實楊德昌在世界影壇的歷史地位早已確立，去年肯特鍾斯世界電影基金會的總監就曾表示 : 「我當上世界電影基金會總監後其中一項首要工作，便是在今年坎城影展首映博羅尼亞電影資料館修復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前作介紹。楊德昌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兩年前他五十九之齡離世，遺下的作品不多，但每一部都擲地有聲。重睹他這部傑作的新修復版本，更肯定了他不凡的藝術才華… 我們想讓影片公諸於世，但也想強調修復工作仍在進行，一天未完成我們都不會罷休。」

這是偉大藝術家唯一值得在乎的標準。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Does your memory stray to a brighter summer day

When I kissed you and called you sweetheart

Do the chairs in your parlor seem empty and bare

Do you gaze at your doorstep and picture me there

Is your heart filled with pain

Shall I come back again

Tell me, dear, are you lonesome to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