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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弗思
2012/12/03 23:59:32瀏覽958|回應1|推薦41

人弗思

那年出國的時候,我還只有廿幾歲,由於一個人自助旅行,所以挑選的座位在靠窗的位置。

大型客機的座位較多,靠窗並排的位置有三個,我怕自己在漫長的飛行途中得上洗手間,於是check-in的時候挑選了經濟艙最前排走道旁的座位,只因這裡不但上下飛機最方便,座位也最寬敞舒適,還可以伸展近廿個鐘頭必然疲憊充血的雙腳。

一上了飛機,我正扣上安全帶坐定,飛往德國法蘭克福的長途班機還坐不滿二分之一,一思及得在機上待十幾個小時,所以我很自覺地先從背包掏出一本小說來看;此時,旁邊一位陌生婦女也就定位,她身上有一只斜揹的小皮包,手上則是小型行李箱,由於身高有點矮,所以頗有些艱難地將那沉重的行李要抬往上面的儲物櫃。

我看到其他空姐都在忙,本著幫助他人的好習慣,而且自己就坐在那敞開的行李櫃底下,深怕這位大嬸將行李箱砸到自己頭上,乾脆把書扔在一邊,過去幫忙搬起那件頗為沉重的行李。

那位大嬸非常感激,連聲對我道謝,反而使我有些不好意思,還沒坐下便直嚷嚷說我是個「善良的人」。

我只是笑笑,本性喜靜,也就沒有多說什麼了。

雖說並非話不投機,但我有些憊懶,習於一上飛機就看書,看累了就睡覺,睡醒了等著用餐,就這麼循環著度過十幾個鐘頭的漫長航程。

可惜,這位中年婦女見我樣子頗為友善,她的位置本來在靠窗那側,我們中間隔著一個空位,恰巧是能夠避免攀談的楚河漢界,沒想到大嬸實在熱情,在起飛之前總是時不時要偏過頭來閒扯,一下子說「從沒見過這樣熱心的好人」,轉個話題又談起當日的新聞,接著很快告訴我她的名字,由於姓「陳」且我認為稱呼「陳小姐」有些疏離,於是在對方的堅持下,我喊了那位約年長自己廿歲的同機陌生婦人為「陳大姊」。

陳大姊似乎有些緊張,我剛開始沒有注意到,直到發現她在變換燈號的時候,面色有些蒼白,這纔瞧出一點端倪;而到了飛機即將起飛的一刻,原先喋喋不休的大嬸,轉而為滿臉的恐慌,大型客機還在跑道上緩慢滑行,這位中年婦女就兩手抓著扶手僵直起來,緊抿著雙唇不住顫抖。

我問她:「妳還好麼?」

「我第一次搭飛機。」陳大姊說。

「這沒什麼好緊張的,」我很想安慰人家,卻改不掉自己從負面看事情的習慣,很快地解說道:「其實毋須擔心,世人死於疾病的千千萬萬,很多人在醫院裡痛苦呻吟掙扎,但求能夠安樂死來獲得解脫也不能如願,一旦飛機失事,不過短短數分鐘就墜落下來,就算是空中爆炸,誰都來不及感覺疼楚,就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瞬間連痛覺都沒有就死了。」

陳大姊聽了,面色更是發青,她開始喃喃背起什麼,我沒仔細聽,大約是一段佛經的內容。

飛機的行進開始加速,在抬升到高空的剎那間,只見她修長的手指緊緊扼住厚實的扶手,臉上是視死如歸的表情,彷彿空氣一點點從肺部擠出去,窒息的感覺也一重重加深,陳大姊努力睜大雙眼,透過窗外迷蒙的水汽,只能看到地面模糊而持續變小的樓房及車輛。

終於,客機一路順利扶搖直上,達到安全的上萬公尺高空,原本閃亮的「繫緊安全帶」燈號也熄滅了,跟著傳來的是空中小姐發送午餐的餐盤聲響,陳大姊喘了口氣,而我也從眼角的餘光發現她鬆開了被掐得有了指甲痕跡的座椅扶手。

機上餐點尚未發送到我們這兒,想到自己無意中嚇壞別人的說法,我安撫且愧疚地對陳大姊笑了笑,本來一開始就靜得像坐禪的氣氛,實在有點尷尬,於是只好發揮我在工作場合的碎嘴功力──或許世人稱之為「健談」,又或者比喻為「三寸不爛之舌」,我開始跟陳大姊搭腔,免得在用餐前氣氛太詭異,讓人家連一頓好飯也吃不下。

驀地,我又發現陳大姊手腕上露出來的一串佛珠,本以為是普通的菩提子搭配瑪瑙的手串,可是發現上面的佛頭,縱然自己沒有信仰,但也有相當的認知,所以就從這東西入手,跟陳大姊討論起「佛教七寶」的話題。

果不其然,陳大姊是虔誠的佛教徒,聊到這個熟悉的題目,她也打開了話匣子,加上我們都喜歡玉石之類的東西,我順便分享了自己對於台灣輸往全世界約有每年七成的最大特產——天然珊瑚——這是我平日做手工的最佳素材,還獻寶似地把自己做的髮簪拔下髮髻給陳大姊瞧瞧,上面綴著珍珠流蘇同樣是台灣南澳所產。

談到珊瑚,陳大姊很是喜歡,不過她對有機的半寶石興趣不大,卻稱讚我的手工成品不俗。

接著,我們聊到了信仰的本質。

我曾問陳大姊:「告訴我,『佛』是什麼?」

陳大姊愣了一會兒,然後說:「我學佛這麼多年,只想做些功德,看到人們都有快樂的笑容。這就是我心中的『佛』吧?」

其實,世間有萬物,人情千百種,因此一種信仰能夠使人具備慈悲和關懷他人之心,縱說普愛世人的想法寬廣得似乎無情,說來勝過小情小愛的狹隘。

我所學過的哲學,或者所認識的科學,就是去學習並瞭解世界上存在已被認知和有待被認知的事物,那麼「佛」對我而言,或許該算是「有待被認知的事物」,而會對於這種宗教的基本概念分外迷惑。

對於我看待佛門信仰,陳大姊大肚能容,她認為修佛就是去修一種能容天下難容之事,行開口便笑的胸懷,並且從那些佛教典籍裡面找到一種對於萬物的大愛,關切世間的人情。

我們聊到了各自的休閒生活,她常常在自家讀經修行,說是「成家」或「出家」的不同,並不在於環境或戒律,而是要改變自己的心境,為此除了工作閒暇會翻翻經書,有空也會帶著兒女去參加教徒的聚會。

我忽然想起自己這些年的自助旅行經驗,有出於好奇而去普陀山或黃山看七彩的「佛光」,也有對於武術健身的觀察便上了九華山及嵩山少林寺,縱然覺得許多佛教或歷史故事太過於神奇,曾經翻查了鳩摩羅什的記載和譯本,卻不免更為茫然。

只要有空的時候,其實我喜歡爬山,或者去一些宗教場合,主要是想從這樣的休閒活動中找到平靜的時光,日常生活煩惱多,在城市裡面很難找得到清靜,爬山不免會遇上各種寺廟宮觀,佛門靜地那幾炷香的氣息,或者肅穆莊嚴的氛圍,總能帶給我些微平和的喘息時光。

在台灣有許多寺廟,有的平日帶領信徒做各種宣教活動,還有的廣施功德,譬如假日時在山上提供免費粥飯或麵食,提供登山客及信徒食用,香火鼎盛的寺廟,常常可見大排長龍,人人都想拿免費的食物。

陳大姊說那些是「功德」的一種,將粥飯或米麵分散給需要的人,也算是施比受更有福的出發點。

她也提到,雖說很怕搭飛機,出國去探訪在德國念書的女兒,主要也是趁著休年假散散心,至於將來之事,她認為佛祖自有安排,只不過聽了我那沒心沒肺的說法,真有些受了驚嚇。

我連聲致歉,陳大姊也就笑了笑,說她「只要心中有佛,無論身處何地,佛於心中,還是能普度眾生與自己的佛」。

對於這樣的信仰,我並不能完全領會,或許自己悟不出心底清明如水、純善博愛的境界,天下和平之類的大事,自己這種小人物又能如何達到?

陳大姊說她常常祈禱,相信只要每個人都嚮往愛與和平,自是禪機無滯境,也能知世上真實法,唯修胸間一念心。

每當她甫一開口,便說得我心內一跳,覺得這位中年婦女真是個難得一見的哲學家。

陳大姊說:「我總認為這世上之事,什麼算『善』並非全憑感覺,以前認為只要自己心裡知道就好,不必非要說出口來,後來發現應該好好去做,讓大家明白行善的重要性,就得言行合一來進行。」

在與陳大姊的交談後,我逐漸明白她心中的「善」有哪些。

譬如,陳大姊吃素多年,上了飛機不免有些葷菜,她就把那些菜分給了我,不願意浪費之外,也教訓我珍惜食糧的概念,讓我這個沒有信仰的女人幫著解決飯菜。

而後,在到了德國出了機場,陳大姊再度面臨飛機降落時的恐懼,頭一回搭機確實是她人生之中最特別的經驗,可是遇上這個獨自出國去探望女兒的母親,想到她一路上對我的友善及各種佛教信仰的討論,成為我們多年來始終保持友誼的主因,縱然屬於不同的世代與年齡層,我們卻可以從電子郵件的分享或各自的生活體驗,找出一些雷同或相左的趣味。

在外人面前,陳大姊可能是個事業有成的職業婦女,但於我便猶如她自稱的「老母雞」,常常擔心這擔心那,說我就像是她的另一個女兒,關切的言詞往往在電話或郵件的字句中表露,令我感覺分外窩心。

我本不信佛,但每次進入那些清寂的空間,聽著梵音入耳,便會覺得身心安寧平靜,進入一種嶄新的境界,也許這便是人們為什麼會虔誠向佛的緣故,因為閱讀佛經或體會信仰本質能使人超然於現實,也能容自己在艱難時刻有片刻的心靈依靠。

平日煩惱的日常生活,我正需要這樣一些去處,可以放鬆心靈,過著四大皆空的放空時刻,然後好去迎接那清明之外的混沌塵世。

每個人或者是這個世界的過客,匆匆來過,倏忽消失,經歷了這幾年親友的故去,總覺得生命就像一陣風,吹過一片林海,可能蕭颯聲響後,只留下死一般的寂滅,靜靜等待下一陣風的過往,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但這樣的想法卻被逐漸打破了。

去年的「愛與和平宗教祈福大會」,我收到了來自陳大姊的電子郵件,說是在佛光山舉辦這樣的聚會,現場連續幾天還有表演及素食展覽,於是我便從台北南下高雄,但無法訴說當時怎麼會想請假到場一觀。

陳大姊帶我認識許多佛門朋友,可以說是這幾年最讓自己印象深刻的體悟。

去年八月中旬,我們一路搭車從台北南下,前往佛光山佛陀紀念館參加當月廿三日的「愛與和平宗教祈福大會」,待坐車行於山腳下時,正趕上陣陣鐘聲自山間雲霧裡波波傳遞過來,寺廟的鐘聲與以前曾去過的禪寺自是不同,更多了一些南臺灣最鼎盛宗教聖地的宏偉渾厚和大氣磅礴。

我們伴著這這鐘聲,緩步走進了佛光山,輕裝便履或各色不同宗教的信徒,在大雨中外罩雨衣,如當場上萬云云眾生的其他人一樣,站在眾多僧侶身後,雙手合十,於嫋嫋佛香裡期盼傍晚的盛會能順利展開。

說也奇怪,可能是人們的期許讓天空忽然放晴,在莊嚴肅穆的塔林和表演之外,靜雅乾淨的會場,還有周圍滿目綠意,風光可說是十分宜人,大雨也舒解了秋老虎在南臺灣的酷暑氣息。

我望著那些沙彌,不免嘆道:「如果人人都出家的話,這世上再沒凡人了!」

陳大姊哈哈笑著說:「要是每個人都成了方外中人,天天吃齋念佛,世上哪裡還會有這麼多紛爭是非?」

走進殿門,見到歡欣的僧人、神態祥和的巨大佛像,那些具有菩薩般慈祥面容的人們,為了愛與和平的願望,肅顏合目、拜了下去,嘴裡還陣陣有詞。

難得這麼心平氣和,我瞅著別人的樣子也拜了拜,祈求自己下半年工作高升、考試順利,後來摸著鼻子恍然想到,這或許也算是典型的「臨時抱佛腳」?

但願,佛不怪我!

我邊走邊想,不知道為什麼愈想愈覺得自己的心態可笑,走入大小佛殿,冷不丁腦袋上便挨了陳大姊的一個爆栗,她笑我:「沒見過妳這麼拜佛的,沒半點誠心!」

或許佛自在心中,何苦來這虛無之舉呢?人說「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來」,這也算是我終於認識的「佛」吧。

曾經聽陳大姊說了個故事:木魚多數用最昂貴的檀木製成,因為檀木這種樹必須依附在別的樹上方能存活,多年不斷吸取其他植物的營養,七年之後纔德長成,長成後,被依附的那棵樹便會枯萎死去,而超過六十年樹齡的檀木雕成神像可留香百年,若能取得千百年樹齡的極品紫檀木,此間奧妙卻出乎意料,因為同一塊木料,製成神像有信徒天天香火供奉,做為木魚卻要被人時時擊打。

無論是神像或木魚,同樣一塊檀木,如果願意接受刀斧加身,便能承受最大的挫折,以毅力和忍耐感受雕刻琢磨之苦,纔能成為受人尊崇的神像,否則就算是一塊昂貴的木料,也只能做一只木魚讓人學習悟道。

或許這樣的苦難並不是可悲的,相反而言,應該算是一種財富,因為存在的意義,就像一塊木料如何決定自己生命的價值,那就需要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人人所以平等,是命運從一開始使我們成為一塊完整的好料,若心甘情願接受命運的刀刻斧鑿,未來就能變成自己心目中的一尊神像,而非必須被擊打的木魚。

又聽陳大姊講了其他的故事:有兩個不如意的商人,一起去拜見一位高僧,問了做買賣卻經常被人詐騙的煩惱,說是生意艱難,求大師開示。

那名高僧閉眼回答:「不過一碗飯。」

其中一名商人誠懇經營,就算剛開始虧損連連,後來每天勤勤懇懇也累積了許多對他的產品充滿信賴感的長期客戶,商人也虛心學習,從各種失敗經驗努力改良,獲利愈來愈多,慢慢成為遠近馳名的富商;另一名商人,則放棄自己原來的生意,從薄利多銷的食品業轉而經營高科技業,運用技術人才並大刀闊斧進行企業革新,生意也愈做愈大,橫跨其他產業。

後來有一天,兩名商人在商場上見面,談起當初詢問高僧的結果,發覺那「不過一碗飯」的說法,只要換個心態來做事,日子有什麼難過的呢?

就算受點氣、受點累,不就是為了混口飯吃?

聽了這樣的故事,或許那「一碗飯」不過是許多人的一念之間,世間生靈都得靠食物過活,但是人之所以是萬物的主宰,因為人活著不僅為了能吃一碗飯,更重要的是在短短幾十年的人生裡,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這纔是生命的真諦。

成與敗一念間,苦和樂也是一念間,人生的道路崎嶇不平,無論朝哪個方向走,沒有標準答案,無論怎麼選擇都沒有對錯可言,與其經常後悔或迷惑,不如換個角度去看待事物,那麼經歷過磨難之後,見過些許風浪,便能體會到雨過天晴後見到彩虹的喜悅。

就像到了愛與和平宗教祈福大會現場,沒有一入場的傾盆大雨,也顯不出大會開始時那涼爽的風,更感受不出現場的感恩氣氛,所以生命的兩種結局,全在一念之間。

宗教場所是一座寶庫,收藏了有限的展品卻蘊藏了無限的知識,無奇不有的想像與巧思,迴盪在那些神像與信仰所體現的設計中,與思想和感性綻放著炫目的火花。

不管是舊時代的智慧還是新時代的價值,發掘耐人尋味的真相,那種過程總是令人歡欣,而得到意料之外的收穫,更是使人能夠獲得心靈的滿足。

陳大姊告訴我:「佛曰:『芥子納須彌』,一粒小小的芥子也能容下一座須彌山,所以這世間愈是細微的想法,包納的智慧就愈廣大,所以佛要我們去思考,不思則無所得,芥子就還是芥子了。」

那天法會開始,我捧著僧人發給大家各一的扁圓小蠟燭,站在隊伍裡,不覺有些感動。
漫天梵音佛唱,聲震雲端。

夜風很大,那小小的燭光顫微微就要熄滅,穿長衫的僧人再次幫我點燃,不說一句話,只是微笑。

無論我怎麼又捂又擋,手裡的燭光就是抵不過竄過指間的風,那個灰袍的僧人不厭其煩地一次次幫我點燃,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甚至懷疑發給我的蠟燭有問題。

不然,為什麼別人的燭光都不會這般明明滅滅?

「試試看,不想別的,只期盼使這光明不要熄滅掉。」陳大姊輕聲交待我,彷彿我這麼大人了,也笨得要她來教。

我努力把燭火圍攏在掌心,沒有鬆動手指,有一點灼熱和溫暖的感覺,在手中綻放。

不想自己,只想著不要讓火滅了,燭光就一直在掌心跳動。

下一瞬間,看台上亮起了成千上萬的燭光,我看到僧侶與陌生人們的微笑。

忽而想起了這些年,自己與陳大姊所分享的一切,又思及許許多多的親友們,有的在身旁,有的在遠方,就算沒有見面,我還是被這許多如「芥子」般的光芒所感動,愛與和平是這般美妙的祈願。

然後,我會在心裡默念:願你們,和他們,都幸福。

(代貼,Rosy舊作)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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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郁棋(灰狼)
等級: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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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2/05 19:08
剛剛從同事口中才得知,原來在我們家(ETtoday)寫甄嬛傳的就是Rosy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