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以為青春年華是最快樂的，可是每次回想起來，都有許多似乎永遠也忘不了的記憶。

那種記憶讓人胸口發悶，有些心酸，午夜夢迴時還總會使得滿嘴苦澀。

小時我就常常與某幾個男同學打架，也說不上來原因是什麼，或許兒童的純真與殘忍並存？亦或鬥毆是發洩升學壓力的一種手段？

從小被欺負成為一種習慣，不太明白是否自己特別容易招惹全武行的同學，在家被父親拳打腳踢，去了學校不免想要報復別人，那種感覺相當幼稚，但我曾為自己能把同齡小男生打趴在地上而自豪。

及至中學時期，我有好友Ａ與Ｂ，Ａ少年和我聊得來，那年他或許是同情我那時臉上有幾道被抓花的疤，當我蹲在路邊哭的時候，他也掛著淚水蹲在一邊嚎啕，說不清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總覺得像是遇見了另一隻受傷的小動物。

不得不轉校那年，我沒有再見著Ａ與Ｂ，也不確定他們怎麼了，但是彼此相處的點點滴滴，迄今我仍然能記得相當清楚。

Ａ不喜歡讀書，卻如我一樣對許多課外讀物非常喜歡，那年在書店打工的時候，發現了《寰海探奇》這樣的厚重書籍，內容也相當有趣，就算以今日的科普知識而言，許多描述不免有些誇張與杜撰的成分，仍然吸引了我們閱讀的樂趣。

Ａ總是會喜孜孜地跑來告訴我：「妳知道麼？金字塔和水晶骷髏，是世界上不解之謎！」

當年我還沒讀到這些東西，一心想弄清楚那些「水晶」製作的「髑髏」在哪裡，是否能夠在桃園看見，回想起來真有些愚蠢。

那時Ａ就會露出一個非常詭異的微笑，嘲弄我說：「妳真是笨死了……」

少女的我只會傻笑，從此養成好習慣，每天努力讀書。

有時候那樣渴望閱讀的衝動，只是為了當朋友再說起自己不懂得的事物時，可以賣弄自己也摸索了《老殘遊記》或《紅樓夢》，我也希望自己能跟同儕對上話，要不然就偷偷翻幾本金庸小說或當年小女孩喜歡的《尼羅河女兒》漫畫書，免得自己完全被同學們所孤立。

本來，我以為Ａ和我也能像書裡那樣，做一輩子的「知己」，因為在一本翻譯小說裡面讀到一句話，「朋友是可以微笑以對的熟人，知己卻是能夠分享心事的好朋友」。

小男生與小女生不能成為「知己」麼？在那樣一個年代，升學班的要求就是男女同學到了班上不能單獨說話，也不能太親近，否則導師會特別關切，認為這是容易影響課業的交友活動。

可是我到底太孤單了，面對不願意理我的女同學們，一看見能夠對自己眉眼彎彎笑著的Ａ，就覺得這人真可愛，比起那些只會冷冰冰地嘲諷或用斜眼睨人的女學生，就覺得滿心鬱悶。

背那些詩詞或寫制式作文，對我來說也是苦差事，然而最厭惡的便是英文了，全班同學僅有我沒去過補習班，一看到那些彎彎曲曲的英文單字，每天考不及格還讓老師天天拿藤條揍，常常使我覺得忿忿不平。

這時，Ａ就會幫我進入另一種特殊的學習領域，他喜歡聽英文歌，那時偷偷學了Michael Jackson的舞步跳給我和Ｂ看，誘使我注意了這位廿世紀最了不起的流行歌手，後來自己接觸了英國的二人組團體《Tears for Fears》，就不可自拔迷上了那些歌詞裡面能感動自己的文字。

那時，我依舊發現自己和所有的同學有隔閡，但已經不在乎那些女孩遠遠避開自己的寂寞感受了，只要Ａ神采飛揚地講那些他新發現的事物，或者拿了補習的費用和我們一起去外面蹺課亂逛，做不做個老師們要求的「好學生」，其實並不要緊。

而我的英文成績也逐漸從及格邊緣，繼續往高分邁進，因為Ａ也喜歡《Tears for Fears》的歌曲，只有Ｂ嘲笑我們學著專業歌手的嗓音太怪異，而我們只是單純地想更貼近彼此罷了。

那年Ａ說他買到了MJ最新的錄音帶，因此興奮了兩天兩夜，本來說要借我聽聽，結果第三天下課後他尷尬地告訴我：錄音帶被他不小心連著兩天反覆聽著聽著便無端壞了，帶子纏在錄音機裡面絞死，那時一只小小錄音帶就要台幣兩百五十元，讓我們都傷心得要命。

Michael Jackson當年真的很受歡迎，而《Tears for Fears》的歌曲簡直就是我的心靈導師，我會唱他們所有的歌曲，儘管翻譯錄音帶上面的歌詞，對我而言是極端困難的個人作業，可結果每一首歌在翻完字典之後，總是會使自己無比開心，唱給Ａ與Ｂ兩位知己的時候，也感到格外有成就感。

可惜，Ａ要轉學，我也得轉學，大家的未來走向不同，我和他們從此失去了聯繫。

到了新學校上課時，第一天忽然想起了這兩個朋友，兩條熱熱的東西就忽然毫無預警地流了下來，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彷彿自己的眼裡居然也會流出這種淚水，真的有些詭異，但我卻隔了許多年再也沒有那種「知己」的感受了，頂多是一些比較要好的「好朋友」罷。

是啊，太詭異了，可惜，那種悲傷的感覺停不下來，於是在不得不參與的社團活動裡，我又忍不住淌下那許多年流不出的眼淚。

那年分組的時候，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名高二的男學長，我不認識他，但卻永遠記住了他最後的微笑，因為那天他在社團哼著的是《Tears for Fears》的《Pale Shelter》「蒼白庇護所」的前奏。

我一直不是很清楚，這位學長為何會哼起這樣的歌曲，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聽錯了。

可是那時真的很喜歡那樣的歌曲，無論是蒼白的ＭＶ背景，或者是彷彿遠離朋友的意境，總覺得那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悲傷旋律。

所以，即使這位學長一次又一次地哼著，而我只覺得詭異，後來聽見嘈雜的社團教室裡面，有其他同學與這個陌生的學長說話。

只聽見他回了那麼一句：「學校最無聊的就是這種交朋友的社團遊戲了……」

對於這句話，當時我相當認同，當那名學長發現我在一旁偷聽，扭頭瞥了我一眼，還露出一種尖刻的笑容，他看著我的目光，就像那年Ａ奚落我無知的那種模樣。霎時讓我有一種熟悉的戰慄感。

戰慄，是的，那年夏天的某一個晚上，這位學長拿了自己的牛仔褲吊死在他家的陽台上，整晚父母都沒有回家，一個人飄盪在陽台上晃到第二天早晨纔讓鄰居看見；雖說是個成績優異的高中生，卻以一種平靜而突如其來的死亡說了無聲的再見。

沒有人曉得他為什麼要自殺，後來聽師長們說，這位學長可能遭到霸凌，或許我覺得自己明白了，因為學校就是我們這種孤獨孩子的《Pale Shelter》……

我的中學生涯，大概是這一輩子之中最難以遺忘的日子了，有人莫名其妙死亡，有人莫名其妙感傷，本以為自己上學遇到的同學每一個都是天使，聰明的、霸道的、可愛的、豪爽的，無數天使，同時也是殘忍無知的加害者。

最終，我卻還是很薄情寡義地離開了學校，毫無感恩之情，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去流浪，努力跑去世界各地旅行。

我不知道那時許多人是怎麼歡笑的，或者說不記得那些日子怎麼活的了，只是過著過著，好像一頭荒原裡驕傲的流浪狗，尋找著能夠棲身的地方，然後尋找記憶中的熟悉氣息，聽著其他夥伴在夜裡嚎叫的聲音，就算看過很多東西，認識了很多人，交了很多朋友，學了很多手藝，做過很多事，打過很多工，走過許多國家……

胸膛裡卻還是空蕩蕩的，就算是回到夢中，也總是想要緬懷那些已經消失了的「知己」。

（代ROSY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