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遺我以玫瑰

西洋情人節的玫瑰花，那天晚上我意外保留了一朵。

某個男性朋友Ｂ訂購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在春節前女友過生日當天一早送到了他的住所，正巧我早上沒事晨起運動時到處走走，所以打了個照面之後，順手就折了一枝給我，還要挑邊角受到擠壓的「殘花」，說是「免得到時妳一個人宅在房裡凋謝了」。

細數過去，我收過的花不多，說來也屈指可數，自己送花給別人僅有三次，收過的花同樣相當少，主要是自己對薰衣草和滿天星都有些過敏的緣故，而且理解我的朋友不會送我這樣缺乏實用性的東西。

第一回送花是學校玩「小天使與小主人」的無聊遊戲，我打工的書店隔壁賣花，於是買了最便宜的一大把向日葵送給某個學姊，主要是聽說「防蚊效果良好」而且「價位最低」（那時一朵十塊錢台幣），至少完成了送一次禮的基本責任。

第二次送花給朋友，主要是同班的女同學說她想要紫色的玫瑰花，當時我用打工一個月的薪水訂了一大把空運來台灣的十八朵紫玫瑰，順便幫同學慶祝生日，結果畢業那時天氣太熱，同學說花束當晚就萎頓失色了，隔日這位女同學還打電話跟我抱怨，說花沒有想像中的好看（可那花每一朵當年就要價一百五十元台幣），我卻永遠把這花記在了永不再買的帳上。

最後送出的花則是朋友新婚，我這人注重實用性，覺得自己最喜愛的玫瑰花還可以製作玫瑰水，洗頭、飲用或泡澡來滋潤肌膚都很方便，風乾後又能當作乾燥花，於是湊了一束之後送出，花店老闆當年抱怨不加滿天星的花束難看，但我仍固執地覺得「數大實用便是美」。

我收過的花不多，盆栽反而更多一些，印象最深的就是第一次收到了陌生人的一盆鬱金香，直到現在都不曉得那人是誰，後來種植於老家的庭院，不巧被我疼愛的臘腸狗小黑寶咬壞了，相當可惜。

或許玫瑰花與本人不搭調，我從未收過這樣艷紅色的玫瑰，故而西洋情人節這天手邊還有一朵，可能還是基於朋友的情誼而順帶餽贈的「同情」禮物，但也覺得相當有趣。

最近一次收到的花束，是在上海領一個小獎的當日，簽書會結束之後，我忙著跟其他作家去趕場吃飯，所以滿手的香水百合與葵百合都沒能拍照，拿給出版社的姑娘就在滂沱大雨中離開了；本來以為主辦單位當場拍攝的影片和照片都會轉給與會者，後來相當可惜，只留下了自己購買了拎回台北的一箱新書，而且合作計畫也沒能展開，失聯的編輯同樣不確定現在怎麼樣了。

只是當時收到了那樣一束花，心底不是不雀躍的，畢竟領受了主編等人相當的心意。

印象深刻的另有一束花，不是別人贈與，而是一位朋友結婚拋來的新娘花束，本想轉給其他渴望拿到的未婚女性，後來仍有些尷尬地帶回家，那花在我的忽視與忘卻之下，竟然擺在牆角維持了一個多星期纔枯萎，還自然形成了相當好看的乾燥花，發現時令我頗為意外。

我喜歡玫瑰花，今年一位好友送我一瓶玫瑰精油為禮物，拿回家的時候，母親教訓我，說是這種精油非常昂貴而稀有，一小瓶都得好幾千塊台幣，而我當晚打字時卻拿來按摩雙腿和雙手，一晚便耗光了大半瓶，簡直就是「浪費的傻子」，氣得她把那剩下的半瓶精油藏了起來。

鮮花對我而言的意義不多，通常這樣的植物倘若不是盆栽，而被剪裁成為花束，個人認為纔是真正意義上的「浪費」。

花開在野地或花圃裡面，不採摘下來多好？

要不然，就弄個花盆好好養著，讓每朵花都能享受從生根發芽到凋謝重生的每一年輪迴，何必就讓植物僅僅存活於花瓶裡用水維持最後幾天的生命？

男性朋友Ｂ嘲笑我，說我這人真不浪漫，因為「送花就是一種樂趣」，可能女人如花，也就這滋潤幾天的青春生命，誠如花開花謝都在轉瞬之間，因之受贈者能特別感受到這番心意和熱情。

放了假，過年前與朋友依依惜別後，回家跟母親一起過年，而我從不供奉鮮花，時鮮蔬果這些拜拜後還可以拿來做菜的東西，個人看來更為實用。

想必神明應該也會覺得如此吧？

對於家人來說，過年的時間變得特別長，幸好還有寺廟宮觀可以逛逛，還有滿天神佛能夠祈禱，可我就感到有些無聊，於是不免厭煩起來，主要是自己有成千上百的計畫等待完成。

母親還有我可以逗，這生活吶，沒有誰也可以一樣悄悄過去，只是不免覺得家中過年氣氛冷清了點，好比這些年少了我們疼愛的臘腸狗，也沒了什麼能夠打發時光的聊天對象。

過了年，沒幾天就要開工了，雖然朋友Ｂ奇怪我怎麼一直都在忙，但還是寫了電子郵件，一封一封，報告他情人節的活動，順便談談這段新年假期去了哪裡逍遙快活，我在QQ上掃瞄著一連串牢騷，想起夾在自己的筆記本折頁裡只等玫瑰花瓣乾透的那一刻。

這麼幾年的書信寫下來，朋友Ｂ說他已經習慣了用鍵盤表達各式各樣的感情，很多說不出口的肉麻話，說了也沒女人相信的誓言，甚至瑣細到關於自己生活的點滴觸發，都可以寫在電郵或即時通裡面，反正我這邊全都接收。

一想到預先送給女朋友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Ｂ認為同鄉的那個女孩必然覺得甜蜜，收禮時也無比興奮，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愛戀無可救藥，只有我在聊天時耳朵聽得發痠。

開工前一天，Ｂ在八卦橫飛的QQ持續轉播小道消息，說打電話詢問親友的時候，聽說回到家鄉的女友在情人節當晚回來了，興奮地趁夜去了她住的地方，看著女友窈窕的身影柔和地印在暈黃的窗簾上，心跳得歡快無比，好想把女友按在懷裡好好親一親、摟一摟、聞一聞。

他說：「妳能想像嗎？她滿身都是玫瑰花的香氣，多美啊！」

朋友Ｂ按捺著激動，拿小石頭扔女友的窗戶，沒想到撞上玻璃窗格的第一下，屋裡的燈就熄滅了。

他以為女友應該是飛奔下樓來見他，就收了手，窩在小樹叢邊等著，一等卻等了半個小時，初春的夜裡仍舊非常冷，縱然沒有飄雪或颳風，這位年輕帥哥打著哆嗦也沒等到女友。

朋友Ｂ心中有些發涼，暗想：是不是女朋友沒有聽到呢？亦或，裡面關燈只是她剛好準備睡覺？

於是，這個帥哥再次起身，拿石子一下一下敲打著那間透天厝的窗戶。

然，窗戶沒有打開，女友沒有下來，朋友Ｂ納悶了；明明人在屋裡呀，就算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心裡卻有隱隱不安，不甘心之下又撿了一塊小石頭，朝著二樓房間的窗口扔去。

沒想到，一陣威嚴的聲音響起：「誰呀？哪個臭小子，再敢亂扔東西，小心我讓公安來抓你！」

朋友Ｂ描述著當時的情境，然後問我：「妳要不要把這段寫成小說？」

我很好奇，很想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然後他說女友發出安靜平和的聲音：「沒事，你也早點洗洗睡了。大概是哪隻討厭的野貓在抓窗戶吧？」

那男人是誰呢？可能我這位朋友不會有答案了。

石頭落了一地，在月光下愣了許久的Ｂ，看著緊閉的窗戶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無比慌亂，直到站得太累，方拖著有些麻木的雙腿慢慢往家踱去，結果轉身的時候，看見門口的雜物堆上面放著一大堆尚未枯槁卻同他一樣蔫了的玫瑰。

我本以為朋友Ｂ追女仔早就成功，沒想到原來在情人節這晚完全失敗，對方早先不想駁他的面子而收下花束，私底下卻把玫瑰全都扔了。

在這樣的描述中，我回憶起自己送出和收過的花，幻想著月光下那個斑駁孤單的背影，是怎樣消失在黑夜深處，然後跌坐在房裡，發了這樣的一段內容給我，或許只是為了尋求一位老朋友的安慰。

說來難受，我後來竟然比他還要傷心，不由得把臉埋在自己蜷起的膝蓋裡，有些不知所措地想著人生之中多少不太美好的事物，然後翻出自己收過的那朵有些凋零的紅玫瑰，沒想到過了這麼久，花朵竟然沒有凋萎。

不知當天晚上，朋友Ｂ是否滿臉不解、不可置信、充斥著憂傷痛苦的表情？

後來他說自己放棄了，覺得與其用追求攻勢折磨對方，不免就是在折磨自己，沒必要繼續下去了，就算熱情不會因挫折而褪去，但現實還是殘酷的，一個人過情人節就是淒涼。

再見面的時候，朋友Ｂ頂著黑眼圈騎著他的破單車出門，我不曉得他是否會再度遶到那個女孩住的地方去，重新窩在小樹叢裡望著。

無論如何，就算沒人記得那繽紛得嚇人的特大花束，可我依然在心中保存了一個留給朋友們的角落，那裡有著友情瀰漫開來的香氣，那裡開的花也是永遠不會凋謝的。

（代rosy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