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一夜，陌生的街

那天和朋友一起出門，大家想要採買一些過年的東西，於是我們飯後到超市耗了一個多小時，塞了滿車廂的各種零食和生活基本用品，朋友便開車載我回去。

由於昨晚剛下過小雨，朔風又如此陰寒，所以路上沒有什麼行人，密閉於轎車內便感覺靜悄悄的，這位內地朋友Ｂ不喜歡在車內播放音樂，故而我們就在車程中隨口聊著。

Ｂ是男性，對於台灣擁有一種特殊的嚮往，他說「最深刻的中華文化都留存在台灣」，而許多大陸朋友來往於海峽兩岸，其實也是為了追求一些對於傳統文化上的認同感。

Ｂ問我：「妳覺得這邊的過年氣氛如何？」

我說不上來，印象中是迪化街採買年貨的人潮，或者是喜氣洋洋的裝飾品與紅包，甚至是排隊去行天宮領新春對聯的人們……而在海峽這頭，路邊亮起了繽紛多彩的各色燈泡，從對比色的黃與紫、紅配綠，又是LED燈炫目的一系列夜店般的螢光炫彩變化，閃得人眼睛都要被晃花了。

真心看來，我總覺得這樣的街景雷同於某年某月曾經在不同景點、許多城市所目睹的景象，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一回看到桂林石灰溶洞那俗麗燈光秀的失望情緒；也不知這些設計師是怎麼想的，竟然把好好的美景弄得像是鬼影幢幢或聲光效果分外嘈雜的野台戲一般，免不了令我對於粗俗絢麗的配色感到無比厭煩。

對於傳統文化而言，過春節其實很簡單，到了某一種程度時，人們僅需要從文化中超越過去的想法，因為讀書提供我們觀察事物和待人接物的指引，如果思想一直停滯在「熱鬧」的層次上，我們可能只會看到滿街亂糟糟的行道樹，還會發覺到處有人把春聯貼反了，卻看不到傳統文化和未來連接的大格局。

除了氣氛上產生了媚俗，五顏六色的街道真的沒有太多過年的歡欣感覺，這是以作態取悅大眾的行為，都市人對於文化容易產生這類的普遍弱點，我們不太明白春節的重點在於何處，困難在於大家都不免媚俗，我們自己也跟著潮流忘記了保留重要的文化傳統。

好比大陸這邊還有許多家庭會聚在一起吃餃子，立春的時候吃春捲，縱然這兩種都是平日就能吃到的大眾化食物，到了臘月仍不免有些懷念小時候在老家，母親帶著我手把手包餃子與擀麵餅皮的回憶。

那年大陸迎接春節街頭裝飾，周圍都是詭異的燈光秀，彷彿離自己的家很遠很遠，於是餃子顧不上了，春捲也沒人包了，只記得童年幫著燻製臘肉的時光，一個勁兒地剝橘子皮剝得手發軟，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出那充滿煙燻味的廚房，遠離每天晚上守候臘肉與香腸、避免被鼠輩偷吃胡啃的日子，小時候望著煙火繚繞，覺得自己飛到哪裡去都好。

只要再也聞不著大人口中所說的、那討厭的家鄉味。

而當時的大人們，也不知究竟還有幾個仍留存於世，還可以度過今年的春節？

長大以後我一直四處跑，等到用盡了全部力氣、再也沒有辦法挪動一步的時候，終於回過神來，茫然地望向路邊那些宣示著早已消逝的各種記憶。

孤身一人在外地過年，我早該習慣這樣的日子，不過那天晚上忽然有所觸發，朋友Ｂ奇怪地瞧著我著這個狼狽的女人。

在商場裡面，我困難地尋找著熟悉的味道，怎麼喘氣也聞不著回憶中的熱息，只感到自己胡亂跑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腦海裡卻始終迴盪著家人的面容。

伸出手往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把，滿手的水，不知究竟是汗水，還是流出的淚水？

Ｂ說：「思鄉也難免，妳終究是外地人嘛！」

我問朋友Ｂ關於過年的習俗，說來各地不同，北方人可能就吃碗麵，但也有人包餃子，有個山東的朋友說他家裡會給每個人吃一顆蘋果，說是可以讓人來年平平安安。

主隨客便，出門在外就只有跟朋友一道圍爐過年。

爐子是有的，吃的是小火鍋，川辣口味令我嗆得淚眼漣漣，白酒更是醺人欲醉，不管是酒量多好的人，到了大陸都得稱臣。

那日天亮即將破曉之前，朋友Ｂ煮了前晚從外頭買來的水餃，蘸滿墨汁一般的醬油小碟，還有開始重新滾熱起來的爐子，我恍若發現殘留在身體裡的熱度漸漸消失，不免望著窗外發呆。

窗內熱氣與暖意融融，過年看似和和樂樂，只是低下頭時，總覺得心情沉重，我盯著夜裡路邊柔軟的草地和被雨水打濕的水泥巷道發愣，視線在那蒸騰的白霧中一片朦朧，似乎過去非常遙遠，卻又近在眼前。

倘若一種文化僅能留在過去，只能令某個地方的人們瞭解，而我們這樣的人卻無法發揚光大，甚至是努力留下註腳，那麼我們不但對不起世界上所有的人，更對不起自己的同胞，因為未來只能用膚淺的手法來緬懷過去，這樣的文化裡面，不但傳統消失殆盡，大概也沒有什麼辦法去發揮創意了。

除夕那天，坐在朋友Ｂ的轎車裡依舊寒冷，他開了暖氣，那氣息漂浮著汽油的膩味，我煩躁地蜷縮在駕駛座旁邊，忍不住掏出手機拍了起來，就好像迷失在這黑夜路上的孩子，覺得自己非常無助。

遙望無邊無際的前方，一切煩惱顯得那般微小而不足道，似乎每個人的生命自會按各自的道路繼續啟動、前行、尋求拓展，沒有人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也沒有人可以看見數十年後的自己，頂多只能艱難地回想過去走過了哪些道路，自己又從中黯淡了逐漸滄桑的容顏。

拖著疲憊沉重的身體跟著Ｂ一路回到住所，朦朧的月光散進視窗，在車上印下一道模糊的光帶，經過那裝飾得媚俗而難看的路邊時，我忍不住抬頭看向天空。

回憶就像這樣，跟著民族歷史和個人生命一樣，僅能保有一點片段的印象，而且持續不斷地流失。

我想這樣的過年時光永遠不會與未來相同，童年早已成為夢境和小說的草稿，是在哪裡都永遠不會回來的時光。 

 (舊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