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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生命的調整(5)
2006/12/30 17:39:22瀏覽1113|回應0|推薦12

沁涼、無風的夜降臨了台北市,在大屯山的這一頭,夜景隨著流逝的街燈一個接一個地變幻著,逐漸延長、遠離了城市、陰暗及喧囂,不復記憶中擁擠、不規則的影像,也遠離了那些白日下侵襲、煩擾的冷酷目光。

點點繁星在天空的盡頭,搖曳著小小的、璀璨如水鑽般的波光。

是夜,一切是如此地寂靜,如此地舒坦,在那墨黑、映著地面微光的無盡深處,似乎所有的過去,所有的想像,以及所有被玷污的夢境,不論是荒唐的、可鄙的、美麗的、快樂的夢,全都隱藏、保留在大地的夜色之中。

方東旭和蕭宇凱沉默地坐在樓頂的天台上,小桌中央放著一瓶冰鎮的香檳;長長的鬱金香型藍色高腳杯,杯緣還淌著幾滴凝結的水珠,映照著淡淡的月光,有如閃耀的透明冰晶一樣。

那些光芒是如此地耀眼而刺目,以致於蕭宇凱苦澀地想:對他這種一無是處又本性污穢的人來說,那些光亮的部分,真是太過於炫目了。

關於自己的事情,阿旭都沒有說,靜默、沉思中,他依然坐在原位,沐浴在銀白的月光下。

蕭宇凱默不作聲地凝視著好友,在他心底有那麼多的傷痛,有那麼多逝去的夢想,還有那些失之交臂的願望……可是,在他眼中卻未曾出現過怨懟、叛逆的目光,只有一種令人為之屏息的、溫柔的神采。

方東旭啜了口香檳,突然拿起了小提琴,開始在月光之下演奏著,那股憂鬱、顫然、動人的音色,像是無盡的痛苦,卻又震盪著有如水晶般清脆、透明、乾淨而閃亮的節奏;那調子又悠遠、又低盪,有時幽深如空谷迴揚的厚重回波,有時又輕盈得好似鳥囀,又像微風輕拂,又似驟雨急遽,那旋律慢慢融化了他的心,蕭宇凱微笑著想,忽然間有種幸福的感覺。

這是來自月光的聲音……方東旭拉著小提琴,忘我地沉醉在這份感動中。

他有這種力量,不用言語來表達出內心的秘密,有如縱橫才氣於字裡行間的詩人,他可以用音樂吟誦他的詩,在每個音符連綴起來的頃刻間,找到自我及快樂,他喜歡這樣。

像是作夢般地演繹著、奏出他心靈的呼喊,他緊閉著雙眼,在月光下營造出自己的世界。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蕭宇凱想,他就不會那麼憧憬、仰慕這個男人了。

他知道,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畫面,這份感動,永遠。

「這是什麼曲子?」在安靜地聆聽完之後,他不禁問道,覺得自己的心也彷彿隨之鼓動起來。

「『序奏與迴旋隨想曲』,我很喜歡的一首曲子。」

「沒聽過。」

方東旭微笑著收起小提琴。「你講話還是這麼直接啊,蕭。」

「沒辦法,我這個人一向跟音樂搭不上邊;不過,偶爾欣賞一下也不錯,這也算是怡情養性吧。」

蕭宇凱說著又喝了口香檳,彷彿這微微酸甜的飲料,能帶給他痛飲的醉意。

方東旭釋然地望向一輪明月,沒有悔恨或一絲掛慮,他的心中如同被滌淨般,透亮、澄澈得可以自夢境中甦醒過來,徹底省視自己,好像以前在夜半不請自來的痛苦,都已然消褪,他獲得了嶄新的自我,還有真正的自由。正如那已結束的樂曲,他內心的陰影和夢魘全劃上了休止符,那曾經使他悲傷嘆息的一切,如今竟成為了他的快樂及回憶,使他跳脫出被束縛的自我,赤裸而自在。

「阿旭,那天下午,你和于心見到面了嗎?」蕭宇凱忍不住開口問道。

「嗯。」他微笑道:「雖然我們沒有聊得很多,但是我認為現在的她很幸福,已經不需要別人來操心了。」

「是嗎?」蕭宇凱在良久的靜默後,終於鬆了口氣。「這樣就好。」看這情況,那兩個女人,他誰也沒有選,想必,他以後誰也不再見了?

「我忘了告訴你,蕭,這個月底,我就要調職去巴黎總公司了。」方東旭說。

這番突如其來的宣告,使得蕭宇凱也不禁楞住了。

「阿旭,你──」他慌忙問道:「這是真的嗎?」

「對。」方東旭說。「我早在一年前就有這個打算,可是直到上個禮拜,纔跟巴黎『艾爾薩』提出申請,而且人事命令昨天纔下來。快的話,等過完年,我這個月中旬就走;不過,現在還有一些比較麻煩的問題在,我手邊的工作也得加快腳步結案,交接也得儘速完成。」

蕭宇凱掙扎著,終於再也耐不住性子。

「你這麼快就要去法國了,怎麼連這種重要的事都絕口不提,臨到頭來纔告訴我?」他幾近於咆嘯地指控道:「你這傢伙太不夠朋友了!」

「對不起,蕭,我也是考慮很久纔下定決心的,而且,這也是我的事業能更上一層樓的好機會。」

「哼,只要有機會陞官,就算是下地獄,朋友也得靠邊站了啊!」

方東旭拿著香檳的空瓶走回室內,只是包容地笑了笑。蕭這個人哪,就是嘴巴壞,他明白,那些話只是因為孩子氣和不被重視的感覺作祟罷了,他可以理解;畢竟,他們也認識了十幾年,從高一到現在,堪稱是老朋友了,而這種長年累積下來的深厚交情,也彌足珍貴。

「喂,你就別再生悶氣了!」他向落地窗外招招手,微笑道:「蕭,我自己有烤一些餅乾,你要不要來嚐嚐?我還特地趁著有空的時候,去山頂採了些植物作花茶,是混合了你喜歡的玫瑰花泡製的呢!」

「好啦!」蕭宇凱禁不住誘惑,投降道:「我進來就是──」

方東旭愉快地擺設他買自英國的精緻骨瓷茶具,又端出幾個裝滿各式各樣小餅乾的碟子,像是在開茶會一樣,興致沖沖地擺了滿桌子食物。

「怎麼樣,好吃吧?」他問蕭宇凱:「要不要再多嚐幾塊?」

「嗯,味道很棒……」他咕噥道,又拿了塊餅乾。「真搞不懂你這種人,人家說『君子遠庖廚』,你老兄卻特別愛東烹西煮的,閒來無事還做什麼餅乾、糖果、麵包……想想,你這個人也蠻奇怪就是了。」

「說到吃的,我還做了一些Millfeuilles。」方東旭道,從冰箱裡拿出一盤東西出來。

「這是啥?」

「法式千層派,我在Dijon(第戎)跟一個麵包師傅學的,比外面賣的還好吃呢!」
 蕭宇凱咧咧嘴,又用叉子扠了塊小蛋糕。「看得出來。」

在好友正大快朵頤時,方東旭也開了音響,放了他最喜歡的一張法文CD唱片。

「Katee Julien(凱蒂‧玉蓮)的『L’habitude』(習慣)這首歌,好像就在詮釋我現在的心情,」他慨嘆地說,「有一天,我纔發覺自己習慣於逃避,老是重複著同樣愚蠢的作法在生活著,韶光荏苒,我也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轉眼自己就卅歲了,卻苦於一事無成……多可怕的習慣啊。」

「你這樣還算是『一事無成』?」蕭宇凱諷刺道:「三十而立,在街上隨便抓一把卅歲的老男人出來,也沒幾個能像你一樣生活愜意的吧?」

「不是金錢、地位或是名譽,我要的不是這些實質的東西,那些我全都不在乎。」

「那你要的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大概,是找回一個真正的自己吧。」

「真正的自己是什麼?這種哲學形而上的問題啊,最好還是別想得太深入了,要是把它形而下來說,那就表示你欲求太多了,小心『貪心不足蛇吞象』,撐死你囉!」蕭宇凱評論道,又咬了一口派。

方東旭笑出聲:「這會兒,似乎有個人吃飽了撐著哦!」

蕭宇凱也笑了,但他曉得,在他的視線落處,他想要捕捉的東西,完全不是世俗的東西;「上流階級的小開」、「兼具三高的好男人」、「將來最有前途的丈夫」,然後是「最有價值的單身貴族」,這些全是女孩們私下對阿旭冠上的稱號,好像他只是一件高級商品一樣;所以,當初他選擇進入「艾爾薩」這家法商公司,沒有打算繼承父業,享受他父親及家族的庇蔭,是他想跳脫這種刻板印象的作法。

「蕭,男人下廚或是做些糕餅甜點之類的東西,真的不合適嗎?」他忽然問。

「怎麼會?」蕭宇凱聳了聳肩,不以為然地說:「有口福的話,我是不反對你下廚啦,不過那些對你著迷、又身無長物的女孩們,可能就不會這麼想了。我個人認為,沒有所謂合不合適的問題,管別人怎麼看你幹嘛?」

「嗯,我就是在等你這句話,簡直說到我心坎裡去了。」方東旭笑道。

「像我這個不會做菜的人,切個東西都會剁到手指,沒有菲傭就沒有家常菜吃,一個人在家,常常就吃一些速食或微波爐料理,不然就上館子打發,不也很可悲?」

「的確蠻可悲的。」

望著阿旭的笑臉,蕭宇凱把話鋒一轉,正色道:「巴黎真的那麼吸引你嗎,阿旭?你該不會是為了逃避什麼,纔想到那裡去吧?」

「不是,」他收斂了笑容,淡淡地說:「就像我說過的,我想找回真正的自己……也許,是多年前渴望著夢想、認識于心和美倫之前的自己。」

蕭宇凱看著他,那陰鬱的表情,空虛、遙遠的眼神,這只是個為了女人們荒唐、可笑又自私的「幸福」,而深深受了傷的男人,阿旭其實是最最無辜的受害者。媽的!當初倘若能撕裂那些臭婆娘,全力毀滅她們的話,阿旭就不會想離開這裡了!

在凱蒂‧玉蓮的法文專輯「Ne va pas trop loin」(不要走太遠)的呢喃軟語中,他竟有股急欲落淚的衝動;那感傷而迷離的音符迴繞在室內,恍若深刻地探觸著靈魂的最深處,就連那歌聲中的狂熱與柔情,也化為了無聲、懇求的吶喊,像在期待他會留下來,不要飛到那麼遙遠的異國。

「我非去不可,蕭。」方東旭說。「新的環境是學習及尋求『疑問』和『解答』的地方,我想,我一定可以找回真正的自己──只因為,現在的我失去了人生的方向,而且還一無所有。」

蕭宇凱頹喪地望著他。

他始終不懂,因而失落感更大,就像整顆心、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樣。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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