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調整，說來是一種經過歷練的覺悟，毋寧說是挫折和悔恨，可以讓人持續轉變自己的心態。

「美倫，聽說今天早上卓于心已經生產了。」

在二月初的某個下午，晴天、充滿溫暖陽光的週末，她突然接到死黨陳盈秀的這通電話。

「妳是怎麼知道的？」

「那還怎麼著？醜事傳千里嘛！」陳盈秀在電話裡面說。「大家都曉得她跟紹輝的醜聞，這八卦不用我們傳，像小唐那些大嘴巴，就把這事都搞得人盡皆知了。」

美倫忽然間覺得很同情卓于心目前的處境。「這樣啊……」

陳盈秀道：「那傢伙是自取其辱，也怨不得別人。」

「那妳和小賴會去探望她嗎？」美倫隨口問道。

「她？」陳盈秀噗嗤一笑：「別當我是落井下石，她呀，現在可帶了個拖油瓶，每個跟她以前有交情的男人啊，我看現在可都會嚇得避不見面、避之唯恐不及了呢！再說，我們系上她也沒個女性朋友，小濱跟我都很賭爛她，幹嘛還沒事找事呀？」

「這樣做，會不會對她太殘忍了？」

「她自找的，要怪誰去？」

「倘若換個角度想，我要是她，或許運氣不好的話，也會落得這般下場……」

陳盈秀的聲音聽起來充滿詫異：「她對妳做了那種事，妳還能原諒她嗎？」

美倫嘆了口氣：「我不知道，盈秀，我真的不知道。」

然則，掛上電話之後，美倫卻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

算算，也該是時候了；平心而論，要是她像卓于心一樣，婚約被解除，又懷了個不愛的男人的小孩，她又會怎麼辦呢？

如果要一個女人從幸福的高處轉瞬間跌落絕望的谷底，那是怎樣的一種悲劇？

想到這裡，她似乎可以不在乎以前的交惡與爭執，身為女人，身為女人最大的悲哀，就是毫無幸福可言：沒有愛情、沒有希望、沒有人關懷，只有孤伶伶的自己，身陷於不可自拔、痛不欲生之中。

只是，往事如同閃光燈、投影片似地，浮光掠影般地映照在她的心頭，有快樂也有悲哀，除去何紹輝和她們的那一段極其不堪回首外，多半都已成為她無法磨滅的回憶。在那之中，始終有個淒慘的景象……

驀然間，她下定決心，立即換上一件素雅的連身洋裝，還買了一籃蘋果，便火速搭車前往陳盈秀告訴她的地方──台大醫院，去探視那個不算朋友的女人，卓于心。

在醫院門口，美倫神經質地看著裡面那些人們，她想著該如何和卓于心說話，又怕自己一開口就顯得不得體；第一，卓于心是一個高傲的女人，倘若話題太尖銳，或者表現出憐憫的姿態，可能卓于心會認為她存心來挑釁，說不定馬上就開始話不投機，搞不好還會以上回的互罵作結，二來，她對作風及聲譽聳人聽聞的這個美麗女人，實在印象太過惡劣，要她說什麼好話來婉言安慰，實在很怪，再者，卓于心和她，可能也沒有什麼機會可以改變自己了。

但是美倫知道：她的心態已經逐步變化，失戀的痛苦，還有羞恥與自省，讓她覺得自己有義務來探望一下這個往日的敵人 。

「今天清晨，捱了將近廿個小時之後，她纔終於生產。不過，因為情緒好像不是很穩定，早上打過鎮定劑，現在還在休息，大概等一下就會醒過來了。」

一名護士告訴她，領著她穿越一間間的白色病房。

醫院這兒，往來魚貫穿梭的都是病患和傷者，其間也有擔憂的家屬，還有一些身穿白袍的醫師；濃厚、刺鼻的消毒藥水味，瀰漫在這個奇異、哀傷的空間裡，人們戚然、木訥的表情，憤怒、驚慌、著急、安慰、鼓譟和詢問的聲音，也此起彼落地充斥其中，所有的悲喜劇，似乎全在此處上演著。

在那名護士離開後，美倫纔敲了門，進去那間個人病房。

這是一間很大的病房，她一進門，便覺得房裡好空曠、好單調，一張床、一張椅子、一個小茶几，連窗簾也都是白的；那純白的景象，只讓人覺得很壓抑、很有壓迫感。

而卓于心，則臉色蒼白地躺在病床上。

湊近看她，依然美麗如昔，但她出現細紋的眼角、浮腫的臉、皺起的眉頭、凹陷的眼眶和汗濕的額頭，則又顯示出生產完的疲憊。

她還在睡，美倫望著她緊閉的雙眼時想，乾脆放下水果就走人，免得話不投機半句多。

就在她這麼想時，卓于心因為一些細微的聲響而醒過來。

「是妳？」

美倫和她四目相對，只尷尬得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妳會來這裡？」她問，更瞪大了雙眼望著她。「……妳是來嘲笑我的嗎？妳是來嘲笑我自作自受的吧？」

美倫指了指旁邊小几上擺著的水果籃，柔聲道：「盈秀告訴我，說妳今天生產，所以我纔來探視妳的。」

又一陣尷尬的沉默，于心不發一言地打量她。

「如果妳討厭我在這裡，我還是走好了。」美倫澀聲道，踱到門邊，作勢離開。

 「我──」于心別過臉，不情願地說：「──妳可以留下來。雖然妳我不是朋友，就只有一下子的話，我可以不介意。」

這女人的臭脾氣沒變嘛，美倫暗忖，雖非朋友，亦非敵人，但經區分之下，自己依然不受歡迎。

她默不作聲地打量這病房四周，這個空曠的白色房間裡，什麼也沒有；她便拉了張椅子，坐在卓于心的床邊。

「沒有別人來看妳，是吧？」她觀察入微地問道。

「那又怎麼樣？」

于心不服輸地故意不看她，但因為被說中了心事，還是略感不快。

懷孕時，不管她再怎麼保養肌膚，痘子照樣會冒出來，頭髮怎麼梳都會糾七雜八地亂成一團，連肚子也大得嚇死人……這樣一來，她早就醜得不能見人了。

她的爸媽和親戚們，都視她為醜聞的化身，生產時根本就沒人來；至於其他人，同性的朋友，從很久以前就因為她的心思都在她們的「男人」身上，早就疏遠了。

而異性的朋友，也沒人會關心她、在乎她，每個人都認為大腹便便的她是「禍水」，完全沒有人來「噓寒問暖」一下，甚至於連聲消息或問候也沒有。

「紹輝他──妳有通知他嗎？」美倫忍不住問道。

于心冷哼了聲：「他呀，我纔懶得理呢！」

事實上，當她知道已墮胎無望時，曾勉為其難打了通電話給那個渾蛋；相反地，那臭男人推得一乾二淨，還把責任全丟回給她，撇清了他們之間所有的關係。

「不要吧，于心，我可是不想被拖下水。一個單身男人怎麼可以撫養小孩呢？……我現在纔要步上自己事業的巔峰，哪能繃出個天大的醜聞啊？再說，我們公司的經理要介紹他的千金給我，妳想害我被公司掃地出門嗎？」

他冷淡地敘述道：「我以前不是就再三說了嗎？妳自己也說要墮胎，又沒及時拿掉小孩，還想嫁給那個闊少爺的……妳當時打這種歪主意，後果就該自己負責、自己承擔哪，幹嘛還想扯我後腿呀？」

每當一想起那些殘酷的話，那些個來自親朋好友的白眼，她便忍不住悲從中來。

全都是她的錯嗎？只有女人會懷孕，也只有女人纔會受這麼重的傷；可是，一切全都是她不對、是她自己犯賤，纔害得爸媽蒙羞受辱地取消婚事，這些……全都該歸咎於她、算到她的頭上？

想到這裡，她的眼淚不爭氣地滑了下來。

為了怕美倫目睹她的脆弱、看見她的悲慘，她連忙用手背抹乾，但她沒想到，美倫卻注意到了另一件事──她手腕上的繃帶。

「于心，妳的手……」美倫眼尖地發現她手腕上紮的繃帶，那分明是──割腕？

「沒錯，半個月前有幾次我不小心在手上劃了幾道，幸好沒死。」于心審視自己的雙手，白色的繃帶看起來好刺眼。

「妳是為了阿旭纔這麼做的？」美倫望著她說。

「對，如果那個時候我死掉的話，就一了百了了。」她尖聲笑了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雖然以前的事全都過去了，但只一想到阿旭喜歡的人是妳，我就想殺了妳！可惡……我想讓自己鎮定一點、忘記這些事情的，妳還在我的傷口上抹什麼鹽巴？該死的，妳這個渾蛋！」

美倫看著她，這些話令她感到心痛，可是，她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於也無法反駁；畢竟，她曾經是這麼殘酷又卑劣啊……

「妳這個醜女，也不惦惦自己的斤兩，竟然還想搶走阿旭……」于心崩潰地哭喊著，「什麼『只要他幸福，我就很開心了』，這些全是妳自私自利的屁話！現在的我會這麼不幸，還不都是因為他拋棄了我啊──」

美倫嘆口氣。「妳叫我醜女也罷，惡女也罷；反正，如果只是裝飾外表而沒有良好的內在，妳也不過是個『醜女人』罷了。」

于心抬起淚如雨下的雙眼，怒道：「妳敢說我醜？……妳這個醜女，竟敢說我是『醜女人』？」

「因為妳跟我一樣，都是沒有內涵的、愚蠢的醜女人。」

「妳纔是醜女人呢！」于心指責道，又淚眼汪汪地哭出來。

美倫不禁罵回去：「像妳這種恣意妄為的女人，只想讓人家同情妳、安慰妳，卻一點都不反省自己，只會一味埋怨，把過錯全推到別人身上！」

于心忿忿地吼道：「說得倒容易！妳憑什麼兇我啊？阿旭都不要我了，誰又會要我？我也想要得到幸福呀！」

「妳至少還有妳的孩子吧？」美倫說：「我什麼都沒有，妳至少還比我幸運多了。」

「妳是說何紹輝的小孩？」于心又激動起來：「要不是他和這小孩，我會這麼不幸？」

美倫見她氣憤難平，柔聲安撫道：「那是妳的小孩，不是何紹輝那痞子的；只要妳努力用愛來回報愛妳的人，這樣一來就不會有受害者意識了……當然，妳要繼續恨我，我也無可奈何。」

「妳又懂什麼？」于心怒不可遏地說：「我恨不得馬上擺脫那個又醜又討厭的小鬼，還有妳這個最不要臉的女人！」

美倫無奈地說：「妳討厭我就算了，我說完話，就如妳所願，立刻離開。要開始新生活並不難，因為妳還有妳的孩子……于心，小孩不只是性慾的產物，只要妳願意付出，妳的孩子就會愛妳的。」

「孩子──我的孩子？」

她焦慮地皺了皺眉，倏地回憶起那團自她雙腿間滾落的、使她痛得要死、粉紅色的大肉球，還有那可怕、震耳欲聾的哭號聲。

「嗯。」

于心厭惡地叫道：「那個醜陋的東西……像蟲一樣蠕動、哭叫的醜東西，就是我的小孩？那是會愛我的小孩？」她恐懼地、神經質地顫抖著：「我纔不會生出那種醜東西呢！」

美倫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突然間，病房的房門響起一陣輕敲聲，而後一名老護士走了進來，手中還抱了一個白胖的嬰兒。

「卓小姐，我帶妳的小孩過來了。」她和藹地一笑，將嬰兒遞給她。「妳看，是不是很可愛？」

于心緊張、難抑地瞥向那個嬰孩，極其不願、勉為其難地接手抱過來，並首度仔細地審視這團肉球。

驀地，她訝異地發現到「它」有眼睛、鼻子和嘴巴，手指和腳都好小巧，皮膚也沒有皺得紅通通的，和她一樣白，頭頂上還冒出些許褐色的毛髮。

好怪，她想，這一定不是真的。

「是我的孩子？」她喃喃自語，一臉的不敢置信。

「這個小女孩是育嬰室裡最漂亮的一個，等她長大以後，絕對是個小美人。」那老護士說。美倫也湊過去看，然後讚嘆道：「她的睫毛好長呦，真是個漂亮的女孩。」

于心檢視這個安靜的小生命，這是她的小孩；她感動地、母性地、呵護地抱著小嬰兒，彷若找到她人生的至寶，未來的方向。

「好美……」她淌著淚水笑道：「這是我的女兒耶！」

「是啊。」護士也笑了。

美倫望著這一幕，眼眶也不禁發熱了。

所有的女人，只要成為「母親」，自然而然就會湧現母性，而能堅強地活下去；這樣真是太好了，她想，這就是女人幸福的一部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