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頭的台大醫院，一間個人病房裡則是充滿了快樂與幸福。

她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廿八歲了，回頭看過去的十幾年青春歲月，不禁莞爾；她的精力、野心，全都浪費在什麼東西上面了？一個想在男人的社會中成功的虛幻野心，企圖享受女人能從男人身上得到的歡愉，還有其間導致的種種後果，虛榮使她將享樂排在生命裡一切真實的事物之前，謝天謝地她及時跳了出來，也謝天謝地她沒有繼續進行所有的遊戲，要不然，她究竟會變成怎樣一個精神扭曲的人呢？

卓于心滿面笑容地坐在床上，雙手環抱著她的孩子，開始學習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

「哺乳是這樣沒錯吧？」

老護士只是笑。「對，而且妳做得很好。」

她愉悅地將孩子攏向胸前，讓那小小的嘴，更貼近她裸裎、飽滿、鼓漲著奶水的胸脯，新鮮感、充實感溢滿了她的心，她忍不住讚嘆地看著，那曾經哭泣不止地降臨到這世界的嬰兒，正閉著雙眼、悶聲呻吟著，努力地搜尋著她的乳房，像隻小動物一般，渴望能填飽肚子。

當那小娃娃貪婪的嘴終於找到了她的歸宿、附著在她的胸口上時，那份執著、耐心，真教她感動了好一會兒。

那一張一合的小嘴順應著某種天然的韻律，直到滿足，纔放開她的胸脯。

「啊，她吃飽了！」她叫道。

老護士笑咪咪地接過手，讓她拉整上衣；那慈祥的神情，像是一位和藹的祖母，在哄一個抱著洋娃娃的小女孩。「不要緊的。」她說。

就在這溫馨的片刻，病房的門上，突然響起一陣輕聲的剝啄，而後方東旭走了進來。

有那麼一瞬間，于心的表情從震驚、欣喜若狂，到哀怨、不明所以，她臉上的起伏，與他神色的平和，成了很大的對比；好半晌，他們都沉默著不說話。

「于心。」他遲疑地打了招呼，將探視的禮盒放在小几上。

她起初怔了片刻，而後轉向孩子，微笑道：「阿旭，你看，她很可愛吧？」

「嗯，真的。」他有些靦腆地說。

老護士自于心那兒抱過嬰孩，瞭然地一笑。「那麼，我先帶這孩子回育嬰室去了。」然後，便離開了病房。

在又一次尷尬的沉默之後，方東旭纔又鼓起勇氣，仔細打量著于心。

他曾經拒絕過她，他自責地想，只是因為忍不住一時之氣，覺得受騙、背叛、不知所措，他那麼殘忍地離棄了她，那時她一定很傷心、很痛苦──特別是，在她還十分脆弱、無助的時候──就算是堅強如她，必然也難以忍受的。

已經不能再重來一次了，他提醒自己，那時候懦弱、自私又無能的自己，什麼都做不到，只想逃避、躲回自己的殼裡，那個不敢面對現實的自己，他不想再成為那麼樣的自己了。

只要能跨出第一步的話，他相信自己應該有勇氣，他想像個男子漢，可是這當兒，他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此時，還是于心先打破了僵局。「我很高興你能來看我，阿旭。」她坦誠地說。

「我……」他怯怯地抬起頭來，直視著她道：「于心，那時候我對妳真的是太過份了，希望妳能原諒我。」

她聳聳肩。「反正事情都過去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況且，錯的人是我，你不理我、排拒我，或是怨恨我，也是無可厚非。」

但他心中仍充滿了歉疚感。「于心，我曾經真的想使妳幸福，這次來除了道歉，也想跟妳表明心跡；我原本是有很多話想對妳說，可是現在，卻又不曉得該怎麼做纔好……」

她沉默地聽著，不覺中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意那些悲喜交集的往事了。

女人，是多麼脆弱的生物啊！好像沒有依靠著什麼，沒有依賴著誰，就會過不下去似的！大多數的女性，都害怕孤伶伶一個人，所以遇到挫折，就想要孤注一擲，找個歸宿，因此，她纔會渴求能掌握住什麼，來填補自己心裡的空虛與不安；但現在……現在她有了自己人生的目標和希望，她可以活下去的，就算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捨棄了她，她還是活得下去。

「妳以後打算怎麼辦？」他問。

「我？大概就還是這麼過下去吧。」她笑了笑：「加上我的女兒，兩個人一起過。」

方東旭訝異地看著她面頰上的笑容，以及眼中的光亮，他認為自己似乎重新認識了于心，當一個母親，嬰兒的誕生重新塑造了她，現在她終於可以表現出真正的自己了；以前令人望而卻步的攻擊性已經消失，她現在比較溫柔、甜美、好相處，而且她自己也已經發覺，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種嶄新自然的魅力。

「這樣一來，妳會幸福嗎？」他又問。

「我很幸福，阿旭，因為我遇到了你，這一刻，我就覺得自己好幸福……比起過去的自己，不知快樂了多少倍。」她說，停頓了片刻，彷彿在回憶著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

「以前，我討厭很多在我周圍的人，可是這個孩子讓我瞭解到，就算我是這樣的女人，也還是可以去愛……或許，我一直在期待這個孩子的出生，就好像也是在盼望自己的重生吧。以前，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手，對自己感到討厭的事，也絕不會忍耐；我向來都很任性，從來不曾遷就他人的感受，犯下那麼多無可饒恕的錯事，我也不期盼你能原諒我的自私，只是希望，我們彼此都能無怨無悔地過下去，再也不怨恨誰。」

方東旭柔聲道：「妳能這麼想就好。之前，我總是在躲避妳，我是個懦夫，除了怕妳，也怕我自己；妳這麼說，雖然讓我能稍稍放心，卻也真教我感到無地自容了。」

「算了，事情都過去啦。」她故作鎮定，看似不以為忤、苦中作樂地笑道，但方東旭曉得，她這麼說，心裡是承受過多大的苦楚與煎熬。

「于心……」他激切地握住她的雙手，又摟住她顫抖的肩膀，然後看到那些白色的繃帶，驚愕、自責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大方地伸出雙腕，苦笑道：「這種蠢事，只要做一次就夠了……到現在，我還蠻後悔那幾次割得太深了呢！」

「現在……還會痛嗎？」

「不會，倒是一想起來，就覺得止血縫合的時候，還有麻醉退了的時候，真的是快要痛死人了。」

方東旭見她強裝笑顏，在自責與愧疚的當兒，他鄭重地告訴她：「以後別再這麼做了！」

「噯，這種傻事沒人想再做第二次。」

他安心地鬆口氣，終於說道：「于心，其實……我除了來看妳，也是想跟妳辭行。下個月開始，我就要調到巴黎的總公司了，月底就會先離台，搬到巴黎的宿舍。」

「怎麼會這麼突然？」她詫異地問：「為什麼？」

他誠然道：「其實，這是我自己請求調任的。于心，我想要改變自己，變成能坦誠面對自我、包容他人的男人……雖然無法再對妳說些什麼，但是，我仍然希望自己能不再自以為是地否定一切了。即使無法再說出什麼愛妳、戀妳的話，我想開創自己的未來，也會祈求以後妳能夠幸福地過下去。」

那溫柔的聲音，使她清清楚楚地體會到：對她而言，阿旭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遙遠的存在，如往常一樣的聲音，如往常一樣的溫柔，他還是那個體貼的好男人，似乎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事情有所不同，直到最後，他還是這麼嬌縱她、包容她，為她著想。

「希望你在那裡一切順利，阿旭。」在他離去之前，她只能如此地祝福他。

「妳也是……要多保重自己。」

于心目送著他離開，心底不禁感到一絲悵然若失。

他想離鄉背井，無非是為了她們這兩個女人；這些不堪的往事，他說得像是要展開新生，事實上還是想逃離這個傷心地。

這樣也好，她告訴自己，從今以後，她也可以過自己的生活了；是啊，怎麼可以洩氣呢？就算她失去了什麼，卻還是一個「好女人」呀！而且，還有她美麗的小女兒在，她儘可以自由自在地過，就母女兩個人，她的人生也就不缺乏什麼了。

就算以後她覺得孤獨、需要個「好男人」，而她的女兒也需要個「好爸爸」時，再談一次戀愛也可以啊；再多幾次也無妨，她想：只要我對哪個男人投以微笑，任何我想要的東西，無不手到擒來，就像以前一樣，投桃報李的好男人所在多有，沒什麼好擔憂的，以後的人生還長得很吶！

哪裡都有好男人的，她告訴自己，縱然是在醫院裡，也該有很多年輕又英俊的醫師，對象哪兒都找得到，她不用愁找不著另一個「理想的丈夫」。

我一定會幸福的，這一次……這麼想的當兒，于心告訴自己，她從不相信自己會有做不到的事，也沒有釣不上的好男人，一朵迷人的微笑在她的唇角綻放，她抹去噙著淚珠的眼睫，自信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