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天的陰雨，在天空迴旋的烏雲攪得人的心情也變得低落，絲絲灑落的水霧，彷彿堆積起眉間心上的抑鬱。

每天過著一個人的生活，已經成為多年來的習慣。趙頗黎進了家門，躺在沙發上，勞累了一天的身心讓她一點都不想動，於是無聊地望著窗外夜雨的濛濛景象，數著屋簷滴落水滴的聲響發呆。

望著冷清的天花板，她覺得心裡唯一的高興事，就是能夠每天完成工作之後，還有個家能夠撫慰自己。

可以說，自從中學就從家中搬出來住，現在也快要廿年了，因為覺得在那個對自己來說像是寄宿的家中住，或者和到處都要求規矩的外公外婆在一起，倒不如省下些錢租房住來得自在。

日子長了，雖然習慣了，可在夜深人靜時，依然不免覺得有些感傷。

除了外祖父母之外，也就只有母親讓自己懷念，妹妹小鑫同樣是自己喜歡的，但總覺得每個人都與自己有些隔閡，倒不如窩在自己的房間裡，享受屬於一個人的孤獨。

在過新曆年之前的最後一個禮拜，她聽見遠處傳來耶誕節樂音，樓下有著年輕人歡快的嬉鬧聲，過節的氣氛影響著每個人，只有她淒清地在公寓的斗室裡端著杯冰鎮的紅酒默默聆聽著。

半夜時，手機響了，她有些下意識緊張起來，但幸虧不是自己害怕的那個來電。

總經理的聲音傳來：「趙小姐，這個月底的那批單有問題了，封裝部門的進料不符規格，R&D得加班幫忙趕工出貨。業務部門正在開緊急會議，現場外勞改通宵四班，這是臨時狀況，妳可以馬上過來吧？」]

趙頗黎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責任感強的她自然一口答應：「我等一下就趕到。」

由於是半夜十二點多，現在也沒了捷運運行，外頭又冷又濕，她忙得連睡衣也沒換，只草草穿了件外套和球鞋，就在路邊招了計程車趕去台北內湖的廠區。

抵達公司的時候，雖說過了午夜，廠區卻燈火通明，睡眼惺忪的助理小石也跟她幾乎同時到了，不少員工或搭車或開車趕過來，只因為這是最近最大的一筆外銷訂單，而出貨日就在星期五。

進了會議室，老總在開緊急會議，開完會也差不多凌晨四點了。

在經濟遭遇金融風暴的時期，中小企業如他們這樣的製造廠商，只能咬牙堅持下去，有單就接，有貨就出，就怕沒辦法配合客戶的檔期，造成賠償或任何後續的法律問題。

業務部的劉晴川湊到她身邊，說道：「黎姊，這批貨得拜託妳了，我也會去現場幫忙。」

「嗯，這批貨的單價高，年終就靠這次的大單子，自然不能延誤。」趙頗黎深吸一口氣：「聽說L/C at sitght（即期信用狀）上面押了條件，出貨日絕對要配合，我明白的。」

劉晴川脫了平日瀟灑的進口西裝，由於是半夜趕來廠內，所以穿了件休閒服加牛仔褲，與過去一絲不苟的形象大相逕庭。

他說：「這次兩個大櫃（四十呎大型貨櫃）的量不少，我都急死了，半成品受損的部分不計，沒了R&D部門來幫忙，現場領班也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好幾千萬的單子呢。」

趙頗黎堅定地頷首，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我等一下就跟其他同仁看看該怎麼處理，那些工程師檢查圖面大概就一、兩個小時左右，小劉，你別擔心，我會負責讓這票貨如期出廠。」

劉晴川看似頗為感動，驀地抓住了她有些冰涼的小手，眼中充滿了感謝，彷彿這樣的溫情是這酷寒冬日最難得的友誼。

趙頗黎又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頂著寒風跑去另一間廠房，忙著找企劃部門的工程師們去了。

到了公司一瞭解情況，出貨延遲肯定要賠，沒辦法就只能想盡一切辦法來彌補損失，並且努力查出封裝的問題，加緊趕工出貨。

趙頗黎連續四天沒有回家，每天日夜顛倒地工作，累了就在辦公椅上躺一會兒，但多數就跑去洗手間用冷水沖沖臉警醒自己，有空就給供料廠家打電話說明情況，加緊製作手續來爭取早日將物料入廠檢驗後上線。

她非常忙碌，四天以來也盡了自己所有的力量，好不容易趕在星期五中午來運輸公司來拖櫃之前做完出貨準備，忙得沒日沒夜，幾乎要癱倒在地。

因為有了明確的應對措施，生產線上並不很慌張，員工們平靜地接受了通宵加班，趙頗黎也鬆下緊繃了幾個晚上的弦，覺得一陣疲倦襲來，還沒脫下防塵衣就趴在辦公桌上打盹。

睡醒的時候，她揉了揉眼角，卻見劉晴川坐在自己旁邊，還幫她倒了杯香濃的黑咖啡。「辛苦了，黎姊，喝點東西提提神吧。」

「謝謝。」

「終於忙完，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劉晴川眼下帶著疲憊，但還是打起精神說：「多虧有了妳……」

到了星期五的凌晨，現場終於趕工完畢，正忙著用棧板車疊箱裝櫃，R&D部門辦公室只剩他們兩人還在，幾個有家庭的或做完前置作業的同事早就走了，不免讓人感歎單身的人最是敬業。

趙頗黎望著這個年輕人臉上的黑眼圈，微笑地說：「小劉，我呢，雖然對很多東西沒有什麼嚮往，但是工作絕對懷抱責任感，所以沒有精神支柱，卻不會因為心有旁鶩而懈怠。就算這麽累，還能圖些什麽呢？總之，能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盡量互相幫忙，這樣人活著也就不會有遺憾了。」

劉晴川點點頭，讓她覺得他像是個受教的好弟弟。

她又喝完一口咖啡，走到櫃子旁邊自顧自換下身上的防塵衣，卻沒發現在防塵衣底下，自己裡面僅穿著薄薄的睡褸，式樣雖說算是保守的粉藍色高領及踝長裙，可是她沒穿胸罩，在燈光下反而醞釀出一股隱約透明的要露不露視覺感，但由於她換衣服的時候是背著身的，沒有發現身後劉晴川的臉霎時脹得通紅。

趙頗黎並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心中的小九九，穿上自己的長外套，便要離開辦公室回家去了。

「黎姊妳去哪兒？」

「我？搭計程車回家啊。」趙頗黎疑惑地問：「事情都做完了，你還不刷卡下班？」

劉晴川看著她，柔聲說道：「深夜時分，妳一個人有點危險，這樣吧，我開車送妳。」

趙頗黎很高興能搭便車，也沒說什麼就同意了。

劉晴川的國產車有些舊了，但是車內很乾淨，開車時就像他的人一樣穩重可靠，半夜路上沒車，一路相當順暢，於是很快就到了趙頗黎所住的公寓樓下。

劉晴川把車熄了火，本來打好了主意要找什麼藉口上樓，臉上因為不純的思想還有些泛著興奮的紅光，沒想到人沒下車，想說的話也未能出口，趙頗黎就跟他揮手道別，然後快步進入公寓裡面去了。

趙頗黎完全沒有注意到小劉的異樣，也根本不會想得太多，她只覺得自己將近四天沒有洗澡，這四個晚上最想念的就是自家的床和軟枕，趕忙到浴室徹底洗了個澡。

擺在床邊的手機，這幾天在廠內加班時沒有帶在身上，發出有留言的幾十通提示音，不過她正巧沒聽到。

因為趙頗黎在忙著，她設定了自動滾筒洗衣機，還整理了一下家裡，昨晚上已經跟總經理打過招呼，連續加班四個晚上，這次就要休星期五一天假，所以不自覺又想到了自己平常的家務可以先處理，摸弄了幾個小時，把自己累得癱了，也沒能好好坐下來休息。

她洗了個痛快的澡，把油膩的頭髮也洗乾淨了，坐在梳妝台前吹乾，人也昏昏欲睡起來，而窗外已經大亮，早晨的陽光刺痛她多日熬夜工作的雙眼，她再也撐不下去，眼皮已經半閉半闔。

剛要睡，手機響了，她從床頭茫然地接起電話：「……喂？」

手機那頭傳來憤怒的男人聲音：「趙頗黎，妳怎麼四天都不回我電話？」

她只覺得莫名其妙，但人又累得不行，只能緩緩回道：「我臨時去公司加班，這幾天都沒回家，手機也沒帶身上……胡先……嗯，阿樂，你找我幹嘛？」

「妳——」電話那頭的聲音戛然而止，「嘟」的一聲，手機因為四天放著沒充電，很快就斷訊了。

趙頗黎恍惚地看著鬧鐘，現在是早上九點了，可她還是累得半死，憶起剛剛似乎胡行樂好像要說什麼，就拿了充電器開始充電，直到充到有了一格電力的時候，想了想還是基於禮貌回了個電話給人家。

「喂，阿樂？」

手機那頭傳來隱含憤怒的隱忍聲音：「妳終於回電給我了。這幾天我打了十幾通電話……」

趙頗黎詫異地問：「為什麼？你有事情找我嗎？」

胡行樂沉默片刻，似乎是在冷卻自己的怒火，頓了幾秒之後，他換了一個平穩許多的口吻，說道：「沒事情就不能打給妳了？」

趙頗黎還是覺得不明白，又問：「那……阿樂，你找我是想說什麼？」

胡行樂又停頓數秒，終於賭氣似地說：「我想妳了，不行麼？」

趙頗黎傻住了，她不太瞭解這話的意思，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所以握著手機定在當場。

胡行樂柔聲接口道：「剛剛聽妳說，這幾天妳去加班，現在很累了吧？休息一會兒，晚上我有事找妳，到時再打給妳。」

「噢。」

「晚上見。」

掛了電話，本來很睏的趙頗黎卻睡不著了，她後知後覺地愣在當場，睡意頓時消失。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