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老女孩

那三天就像一場夢境一般，而女人也是愛作夢的。

星期一的時候，趙頗黎有些渾渾噩噩地去上班，從星期五就一直跟胡行樂在一起，窩在酒店整整三個晚上，一早昏昏沉沉之間纔想起來還要工作，早上七點纔連忙從那迷亂的床上跳起來。

平常她不會睡得如此晚，早睡早起的作息時間被打亂，使得這個世界彷彿瞬間變樣，她可不想保持了八年多的無遲到早退記錄，就在過年前打考績的時刻被標註一筆。

明亮的晨光中，有個男人出現在眼前，好像一齣電影裡面的場景，悠然自得地從那畫面走了出來。

胡行樂刮好鬍子，渾身清爽地飄散著古龍水的清新氣息，朝她漾起一抹勾人的微笑：「怎麼了？」

霎時間，眼前好像陡然明亮起來，頂著一個雞窩頭的趙頗黎覺得自己有些暈眩，訥訥地紅著臉說：「我要遲到了……」

胡行樂挑了挑眉毛，偏著頭審視這個手足無措的女人，用手指幫她杷梳了一下亂七八糟的髮絲，漫不經心地回道：「妳趕緊去洗漱一下，衣服在衣櫃裡，酒店樓下有配合的計程車行，應該還趕得及。」又低頭看了看腕上的金錶，慢條斯理地扣好袖扣。

趙頗黎望著這個西裝革履、渾身一絲不苟的男人，原來在她昏睡的時候，這男人已經把兩人的衣服悄悄送洗去了，從她第一天被剝光扔上床之後，除了沒穿衣服的時候，往往用浴袍替換，這三天根本沒注意扔在地上那堆自己和他的衣服不見了，卻看到洗淨的衣物被完完整整熨過處理，就連內衣褲也安放於一個夾鏈袋內。

忽然之間有個荒謬的想法：幸虧自己上個月買了新的，沒穿平日那款阿嬤專用的四腳褲和菜市場三件一百的老舊內衣出門……

拿了貼身衣物，趙頗黎很快躲去浴室打理好自己，不免看見超過一打的保險套被扔在垃圾桶內，提醒她這三個晚上的淫靡過程。

當她臉色紅撲撲地走出來的時候，胡行樂覺得很是有趣，他忍不住捏了捏那張沒有半點脂粉的臉蛋，手感不錯，就是樸素得很，於是在那圓圓的頰邊親了一口，發現她的臉變得更紅的同時，不免輕笑出聲。

「還發呆？不怕遲到了？」

趙頗黎傻傻地看著這個漂亮的男人，終於回過神來，只見胡行樂也不理她，逕自從房間走了出去，留下背後一陣香風。

矮几上的菸灰缸旁邊，擺放著一瓶酒店樓下精品店販賣的古龍水，趙頗黎望著那還有半滿的精緻小瓶，忽然有種難以言喻的渴望，渴望能留住那股特殊的男人香氣，忍不住將古龍水偷偷塞進自己的皮包，然後急忙拿了鑰匙卡追了出去。

胡行樂正站在電梯前面等待著，只是瞥了她一眼，沒有特別打個招呼或說什麼，沉靜而挺拔地站在那兒。

他們身旁還有其餘正要下樓的房客，沒有人認識他們，她也不認得任何人，可是她能感覺得出來，胡行樂不希望她站在他旁邊，或者是跟他表現出任何親密的模樣，因為這個男人沒有一分鐘前在房內的溫情，他的身上有股冷凝的距離感，彷彿拒人於千里之外。

驀地，趙頗黎想起了他所說的「約法三章」最後一條「不打擾各自的日常生活」，心頭忽然有種莫名的沮喪。

到了一樓，她走在前面，獨自去櫃台交回了鑰匙卡，住宿費用如上回一樣早就付清了，眼角卻瞥見胡行樂已經讓泊車小弟把他的跑車開到門口，很快地上車離去，根本沒再瞧她一眼。

她失落地站在那兒，恍若有些什麼自己不願明白的事實擺在眼前，但怎麼也不想繼續思索下去。

就在她上了等待在酒店前面的計程車之時，遠遠望見地下室酒吧的調酒師小黃，似乎是剛剛下班的模樣，摟著一個女子纖細的腰肢正要離開，彼此也不過就是一個車身的距離。

陽光下的小黃還是化著濃妝，同樣沒有出聲喊她，僅僅用眼神示意，對她曖昧地眨了眨眼。

這是一種趙頗黎不熟悉的人際關係。

在計程車上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一下子老了好多歲，縱然有些不瞭解人與人之間何以能產生這樣大的反差，可是到了公司的時候，她已經努力將自己的思緒隔離於那些複雜的男女交往之外了。

最近的案子結束後，公司也度過了一個小小的發展高峰，除了發工資的日子，即將過元旦和農曆新年這兩個節日，前者單調無聊，後者攸關年終獎金與尾牙分紅，每個人都在為自己這個月的獎金而興奮。

趙頗黎也有些興奮。

趙頗黎有些無法平靜，最近幾天的事情讓她有些緩不過來。

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第一個男人，也是唯一一個男人，竟然連續兩個周末跟自己在床上度過。

怎麽辦？怎麽辦？她縮在辦公桌後面，摸了摸皮包裡面的古龍水，忍不住用手指抹了一點在掌心。

那味道是屬於男人的、麝香的、誘惑的，帶了點柑橘的香氣，不免讓她嘴裡酸了起來。

可趙頗黎自己明白自己的心，聽見胡行樂說把自己「當成手心裡的寶」的話時，她的心裡高興得不得了，又甜又苦澀的味道在胸口充溢。

也許是自己太渴求溫情了吧？

「我會疼愛妳的。」胡行樂的聲音又在耳邊迴響。

趙頗黎抱住自己，陶醉地聞著手中的香氣，把自己埋進手掌之中，緊緊地一直貼著那氣息。

為什麽？從來沒有人喜歡過自己，他是為什麽呢？

感覺到內線電話響了，她睜開眼，原來是現場領班打來，說是要R&D部門去開產銷會議。

趙頗黎發現，自己竟然忘記星期一的重要會議，還不知不覺中居然發呆了好幾個鐘頭，浪費了在會議中報告的準備時間，頓時有些自嘲自己的遲鈍及不專心。

她將古龍水扔回皮包，慌亂地整理手邊的資料，幸虧上星期自己做完了資料，還記得大概的內容，發生這樣不一般的事情，自己真不是普通的恍神。

深呼吸，她決定把一切問題都先忘了，集中注意力應付好老總和各個部門的經理再說。

開會的時候，趙頗黎覺得高估了自己，她完全不能集中精神，有時看見總經理尾戒的墨翠那陣陣幽光，都能聯想到那些晚上胡行樂黑曜石般的眼睛，引起下身一股奇特的熱潮，使她在桌子底下不安地摩擦雙腿。

直到中午開完會，趙頗黎仍然有些惶惑，她實在搞不清楚自己是怎麼了。

「黎姊，要不要吃鼎Ｘ豐的包子？業務部的小劉早上去談生意，順便給大家外帶回來呢！」正要出去吃午飯的小石探頭進來說。

包子？包？子？寶……

「天吶……」趙頗黎呻吟出聲，她想起那句話就害臊，於是掩著臉揮了揮手：「不吃，你自己去吧。」

呆呆地坐著，每次有事情需要解決時，因為沒有人能幫自己分擔，趙頗黎習慣了自問自答。

她的心早就在矛盾了：「這種事情跟自己預想的戀愛不一樣，還有什麼『四不』和『三章』，離開房間就不搭理人，哪有這樣的關係？」

「可是，或許人家也趕著上班，假如誤會了，他還會對自己那麽好麼？從沒有哪個人對自己這麽好過……」

「別人是怎麼交往的？會不會像這樣？或者，只有我自己不正常？」

「每次見到他時的失常又該怎麽解釋？我是不是該問問清楚？」

在不知所措中，趙頗黎痛苦而努力地平復自己的思緒，她覺得自己就快要發瘋了。

門外，業務部的劉晴川走了進來，討好地捧著一盒包子走過來，卻聞到一股奇特的香氣。

他微笑著說：「黎姊，我幫妳留了包子，來吃吧。」

趙頗黎望也沒望這名年輕人，臉色有些不自然，客套地說了聲「謝謝」，就大口咬著還溫熱的包子。

劉晴川很是高興，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讓她害羞得紅了面頰的對象，不免有些沾沾自喜。

不過，趙頗黎沒有注意，她的注意力早就喪失了。

晚上在浴室的水霧中，趙頗黎有些痛恨自己的身材，她挑剔地望著眼前鏡子裡的自己喃喃出聲：「真醜……」

她本來是個認命的女人，似乎、可能、真的，喜歡上了一個不對稱的男人，怎麽自己就這麽醜呢？為何自己老得那麼快呢？哪個永遠想保持少女心的女人不怕變成中年婦女？

也許是什麼鑽進了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往傷口上塗上了傷藥……

在洗了一個半小時的澡後，趙頗黎為自己上了軟膏，如同解決了難題似地輕快走了出來。

她是個自怨自艾的女人，感情以外卻能分明清楚，往往在工作上想清楚自己想要的、想做的，便會努力去奮鬥並完成。

如今有了目標，是因為她打好了主意，這年頭能找到真心相戀的人是那麽不容易，現在既然胡行樂對自己有感情，自己也不是不心動，那就在一起吧！

不可否認，激情是意外的成分居多，溫情則是趙頗黎極其嚮往的，雖然過程進展太快，超出自己的想像，可是她不後悔，而是滿臉帶著輕鬆的微笑，有些盼望又有些害怕下個星期五的到來。

過了幾天，她收了心，不再煩惱於從前的問題。

而公司最近的運勢似乎不錯，農曆年前的生意也很好，處理問題也愈來愈順手。

趙頗黎對自己的人生很滿意，她現在很鴕鳥地讓自己忘記了上週末的約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