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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0/07 17:44:15瀏覽1083|回應1|推薦17 | ||
週一的早晨,時間的刻度重新規劃著難以忍受的節奏,似乎每個人都在等待下一個週末,星期一彷彿變為一種無法忍受的苦難輪迴,如果說星期五令人期待,星期一就是個漫長的煎熬。 可是,法比安覺得非常憤怒,倒不是因為這個令人著惱的星期一,她現在沒有排任何課程,原本可以悠閒度過這個早晨,卻怎麼也無法平靜下來,她一早就到了學校,在教職員休息室裡面,惶惑不安地走來走去。 在上個禮拜那情調柔和的週五夜晚,對於一個異鄉遊子的觀感已經全然粉碎了,那個畜生竟然和一個娼妓廝混,或許蹺課整整三天,都是為了去某個骯髒的賓館跟那個妓女睡覺! 她無法理解自己心中的憤懣,只是覺得怒火不斷升起,上個週末簡直無法靜下來好好休息,或者找夏爾出去散散心。 這種感受充滿了矛盾,明明她討厭那個華人,怎麼還會一直在意他的事呢? 只是過了短短五天,就在那男人逃課三天和兩天的週末假期之後,法比安走到語言教室外頭,等了卅分鐘,她看見上課從不遲到的莎莉,沒對其他女孩的出現有任何反應,只有在艾米里歐沒好氣地與她打了個招呼卻沒回應之後,這纔終於發現方東旭的身影,一大早只見他閒適地踱了過來,和上個星期或者三天前的週末夜,看起來都沒有什麼不一樣。 方東旭趕來上課,學校並沒有因為自己的缺席而有任何的變化,他在感動中帶著一股莫名的失落,自己究竟還是個微不足道的學生,什麼也做不到;上課的預備鈴聲好像一聲聲敲在他的心坎上,方東旭正踏著這個節奏走到教室門口,卻驚訝地看到法比安站在走廊的盡頭。 他們的眼神交會,起初是一點訝異,然後是一股相互理解的舒緩,法比安定定注視著他,忽然間,各種異樣的感情讓她覺得有股暈眩般的難受,他的黑色雙眸似乎訴說著什麼,那是一種她無法解釋的感覺……好像兩人都不想讓這一刻瞬間而逝。 法比安覺得他彷彿用眼神告訴她:「我來了!我來上課了!」 而方東旭卻什麼也沒說,目光並沒有在她身上多作停留,反而很快就移開了,然後迅速走進教室之中。 只是這樣,法比安卻覺得心中微微一震。 她想著:這個眼神是不是和他看其他的女孩並不相同? 電光火石間,沒有言語,沒有寒喧,沒有慣例的招呼動作,甚至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兩個人只是確定彼此都在場;就在上個星期五的齟齬之後,只是這一眼,便自成一個世界,交換著連她也無法解釋的訊息。 彷彿是一種無言的秘密,或是誤解,有點曖昧的試探。 那人恍若說著:我來了。 她則沉默地回答:我知道。 問題是事實上,他們兩人都沒有和對方說話,所以這番應對都是自己無謂的幻想。 或者,她的關切表現得太露骨,會讓那個男人以為她對他懷有什麼情愫? 當她以一個教育者的觀念督導一個蹺課的學生,只因自己曾經是他的老師,這不是很合理嗎? 她幾乎是無意識地想著這些問題,渾沌的腦海裡,這些細微瑣碎的疑問,像是游絲一般在朝陽下飄了起來,還沒等她混亂的腦子想出個結果,就已經在迷茫之中悄然消失了。 她又想起那個東方面孔的妓女,不知怎地,或許是當時的燈光實在太黯淡,巴黎的街頭夜太黑,一般娼婦的妝也化得太濃,讓她始終記不起那個女人的模樣,卻一直無法忘記方東旭那晚的表情。 他跟那個女人上床了嗎?為什麼可以為了那樣一個下賤的妓女而蹺課?因為他喜歡那種貨色?還是他只是個耽溺於肉慾的男人? 法比安茫然地站在那兒,直到下課鈴響,她這纔發覺自己竟然像個傻瓜似地守在教室外頭一個多小時。 過了一會兒,她看見方東旭從教室裡面走了出來,只隔著幾步的距離,她卻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直到兩人的眼神交會了一下,她纔驚覺自己的心撲通悸跳起來;法比安下意識摸了摸頭髮,努力掩飾自己的尷尬,又把重心從左腳移動到右腳,也許是她的胡思亂想,讓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大聲,可這種要跳出胸膛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呢? 方東旭站在教室外頭,詫異地看著她,原本舉步好像要馬上離開,可是他卻直直朝她走來。 「我們談談。」他說,領頭往校園的樹蔭那裡走。 像是被這樣的背影催促、鼓勵、誘惑,法比安不自禁跟了過去。 六月中旬的巴黎,天氣已經熱了起來,纔早上十點多,氣溫卻接近卅度,艷陽下的一切似乎都蒸騰起來,變成模糊而又刺眼的景象。 然後他首先開口:「妳有事找我?」 法比安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湊出一句回答:「Ne le faire l'ecole buissonniere pas a tout bout de champ.(別動不動就蹺課。)」 方東旭一臉不耐煩地說:「Ne mets pas le doigt entre l'arbre et l'ecorece.(妳少多管閒事。)」 「這……」她難以為繼地想了想,終於道:「Laisse faire le temps et tu verras de quel bois je me chauffe.(蹺課會影響你的語言成績,讓時間證明一切,你就會知道我的意思。)」 方東旭看著她好半晌,微笑道:「『bois』(木頭)、『champ』(田野)、『arbre』(樹)、『buissonnier』(灌木叢),似乎我們很喜歡同樣的片語,引用的都與植物有關,說起話來好像活生生是座森林似的。」 法比安察覺到自己的語無倫次,很快地說:「反正──你以後別再蹺課就對了──我跟布馮副教授說你請病假,他不會扣你分數的。」 他又笑了:「謝謝妳。」 「謝什麼?」 「謝妳幫了我這麼多。」 「這不算什麼,我──我只是聽布馮副教授說你幾天沒來學校上課,順道把講義送過去給你而已。」 「我總覺得你和我講話的時候顯得不太自在,或許是我多心,讓妳覺得不愉快……」 「那當然,」她搶著話頭,不自覺又套用了句「ombrage」(樹蔭)的片語:「Tu as reussi a porter ombrage a tous les femme.(你令所有的女人都感到不安。)」 方東旭顯得有些訝異:「為什麼這麼說?」 「On a au rendez-vous, mais elles ont attendu sous l'orme a votre chambre.(因為那些人每天都和你有約,結果卻天天在你房門前空等一場。)」 聽見她這麼回答,話語中隱隱有些古怪的成分,好像是一種抱怨,還是一種不悅,可是他卻發現法比安的臉色不自然地紅了起來。 她囁嚅著問道:「你的──你那個朋友──我是說,星期五晚上那個女的──她怎麼樣了?」 方東旭驀地想起星期六的那天早晨,他在斳玲房裡醒來,正對著他躺臥的沙發,是一面破舊的穿衣鏡,上面用口紅寫著扭曲的幾行字:「對不起,我要回家了,所以從你的皮夾先借了點錢,以後會還給你。」 房裡的衣物收拾過了,就連房東也說她已經將租金結清,斳玲離開了巴黎,只留下了幾行容易理解的句子;方東旭摸了自己的長褲口袋,她在走之前,從他的錢包取走四千塊法郎,只剩一些零錢和車票,他的證件與信用卡也都還在,留下的只有一股濃濃的惆悵。 在巴黎被折斷的羽翼,是否能繼續在這廣大的藍天之上自由飛翔? 總記得那天和她同遊巴黎時,斳玲那身鮮明的紅色上衣,還有她紅艷的脣膏,每個人的心中或許都有著一片森林,這朵玫瑰,是不是因為移植到巴黎之後,反而迅速凋萎了呢? 「她……」方東旭嘆息道:「斳玲……她是一個好女孩,就像思想家Pascal(巴斯卡)說過的,L'homme, est un roseau pensant(人類有如一株思考的蘆葦,外柔內韌)。」 法比安問道:「你喜歡那個妓女?」 「她不是妓女!」 見方東旭出人意表地發起怒來,法比安又問道:「那她是你的女朋友?」 「不是,」他猶豫著說:「她是我的朋友,可是因為政治現實和她的遭遇,讓我們差點當不成朋友。」 法比安說:「我也不懂政治(Ce probleme politique est pour moi un casse-tete chinois.)。」她用了「chinois」(華人)這個雙關語,卻使得方東旭更顯憤慨起來。 「既然如此,能不能請妳不要刺探我的私事?」 「你說的,我完全不懂(Tout ce que tu me dis, c'est du chinois),我只是想要瞭解你而已。」這回她又用了「chinois」(華人)這個雙關語。 「不懂就算了,我跟妳也沒什麼好瞭解的。」方東旭最後忿忿地說,彷彿是想要結束這段簡短的交談,很快地走開去。 法比安總覺得還有些話想要跟他講,卻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只是看著他的背影,一臉迷惑地站在那片樹蔭底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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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