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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18 23:52:03瀏覽1049|回應0|推薦18 | ||
吃完午餐的同時,她看著眼前的方東旭,覺得這人真是個傻瓜,怎麼心裡總是想著光明的一面,永遠也看不到黑暗的角落。 斳玲不知道到底什麼是真正美好的時刻,她總覺得生活匯集了各式各樣的無奈,無奈的想法總是在生命最低潮的時候起舞著;原以為只要心中有著強烈的希望,就可以避免所有的挫折,結果人們還是來到墮落的城市裡,對著黑暗伸手一探,便拿到了自己最不想要的東西。 那麼,什麼東西可以是永遠美好的呢? 如果要說她記得什麼特別的印象,有著曾經美好的光景,唯一會讓她想起來的是一部電影,當年在天津老家看的《Indochine》(印度支那)。 那是一段描述傷感回憶的故事,擁有後殖民時代屬於異國的各種色調,這齣戲中切換出現的朦朧斷面,每當回溯既往,都用了濾光鏡頭拍攝,呈現出時間痕跡的昏暗色調;陽光般金黃的嚮往,以及深沉的褐色情緒,偶爾穿插一些藍色的憂鬱,那些柔軟的法語對話,總有一股透到心底的甜膩,還有一些欲振乏力的頹唐感,彷彿攝影師也抽了鴉片煙,以致於鏡頭前面不時飄散著慵懶的煙霧。 於是她忽然問道:「欸,有沒有看過《Indochine》這齣電影?」 方東旭微笑道:「有啊。」 「覺得這部電影怎麼樣?」 「還蠻好看的。妳呢?怎麼突然想起這部電影來了?」 「我學藝術的嘛,對電影自然有興趣。」 方東旭微笑道:「我也喜歡看電影。電影把許多不同的情節接軌在一起,裡面的每個鏡頭,都能讓觀眾獲得感動,而正是那種互相理解的精神,使得電影變得如此動人,妳覺得呢?」 「是啊,」斳玲點點頭,「電影工業真的太偉大了,人們不僅有了幻想,接著相互瞭解,就能穿透人們有一層隔膜的心。」 「妳說得很有道理。」 她又笑了:「我?我只是勝在比別人臉皮厚而已,而且不惜把家醜都揭發出來,嘻嘻,相信你如果肯說,只有比我這些陳穀子爛芝麻還精彩個十倍。」 「我這人很平庸,就這麼過活,沒什麼特別的。」 「說說嘛!」 「我在台灣的時候,總是無法理解這類電影裡面說的種族衝突,也不明白什麼是膚色歧視,來到法國,這纔瞭解到鄉愁。」 「我則是瞭解到,什麼叫做幻滅感。」 「為什麼這麼說?」 「我啊,熱愛魯迅,後來跟著喜歡上雨果(Victor Hugo)。」斳玲微笑道:「魯迅翻譯了不少雨果的作品,『當人們著高喊維克多.雨果萬歲時,纔聽到他喊一句:共和國萬歲,他高舉著雙手,目光十分嚴峻……雨果的名字總是和共和國連結在一起的,在所有作家和藝術家中,他是唯一得到永存人民心中榮譽的人。』」 「所以妳很像《印度支那》的女孩,也是個理想主義者。」 「你說得沒錯。」 見到方東旭這麼誠懇的模樣,斳玲覺得自己實在很幸運,能跟這樣一個體貼的男人接近,她幾次想要感謝他,卻無法用言語表達出自己心中那既柔軟又活躍的部分,那份被他激勵的,甚至可以說是被感動的一部分。 無論是《中國北方的情人》或《印度支那》,在這個摒棄殖民的年代,所有的舊時期思想,畢竟都難再留駐。 電影《印度支那》裡有一段對白最好;法國女橡膠園主人收養了一名越南女孩,她長大後成了女革命家,而後被捕,出獄時養母親往迎接,希望一切都能像以往那麼美好,但養女卻在和養母擁抱痛哭後,表情冷硬地決然而去,丟下讓方東旭在看電影時莫知所措的一句話:「回去妳的國家吧!妳想像的法國已經消失了!」 於是她開始唸著那句法文對白:「Allez de nouveau à votre pays!La imaginé que la France a disparu !(回去妳的國家吧!妳想像的法國已經消失了!)」 方東旭跟著嘆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明明人在巴黎之中,卻不知家在哪,也不曉得心在哪……」 他這句話評論的明明是《印度支那》,可是那口吻中的惆悵,卻顯然是對她的處境有感而發;或者可以說,就算他不是針對她心中的難受,也是想要表達出同理心。 「謝謝你。」 聽見她的回應,方東旭沒有再說什麼,自己在一邊微微出神,回憶著《印度支那》傷感的情節。 他們沉默地離開餐廳的時候,外頭的天色已經微黑,一頓午餐從下午吃到傍晚,對法國人來說並不稀奇,只要付得起高級餐廳的巨額消費,就是吃上一整天,也沒有侍者會來趕走客人。 斳玲覺得很愉快,本來她抱著一個模糊的預感來,彷彿這些日子裡積蓄的痛苦能跟他說了,似乎和他也能談點更真誠的東西了;自從來到巴黎,倦怠的鄉愁裡,一切都顯得那麼困乏,甚至連實體也都朦朧了起來,這些話深入了她的靈魂,就算是和私人情愛無關,也足夠她感動回味的。 他們走在大街上,夜色漸深,路邊的燈光亮了起來,斳玲習慣地往自己居住的貧民區走去,方東旭則跟在她身邊。 她半開玩笑道:「想跟我回去麼?」 他很快地說:「巴黎晚上治安不好,我送妳到公寓樓下。」 她笑了:「我每天晚上都出來接客,這幾條街,早就摸透了,你還擔心什麼?」 「妳是個女孩子,我應該順路送妳一趟。」 「跟我這樣的女人走在紅燈區,別人也會把你看作嫖客的。」 方東旭道:「別人怎麼看我都沒關係,我只做自己該做的。」 「對一個妓女表現出紳士風度?」她開誠佈公,將傷感化為一笑:「你這人真怪。」 他表現出來的是見多識廣,還有些處變不驚的冷靜與沉重,字斟句酌慢慢對斳玲說︰ 「首先我感謝妳對我的信任,把妳心中的隱祕告訴了我,我理解妳的悲傷,但我還是那句話,也許事情不像妳想像的那樣不可忍受。不妨換個角度想一下:世界如此之大,既然這種愛存在障礙與痛苦,我們為什麼不尋求沒有障礙沒有痛苦的愛呢?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能看出妳是一個有品味、胸襟開闊、聰慧漂亮的女孩子,也很討人喜歡,我想妳會超越自己,尋到真愛,而作為妳的朋友,我能夠辦得到的,就是讓妳不要過於自暴自棄,還能相信這個世界擁有溫情。」 斳玲憂戚的面容緩和下來,方東旭不知道這番話能起多大作用,但相信當她向他傾訴完自己的故事後,內心的鬱悶已減弱許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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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