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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躺過的那些床-12
2006/03/22 05:19:30瀏覽1298|回應0|推薦10

最近為了帶那些實習人員,所以一直上白天班,楊雅昕很高興能讓自己的身理時鐘從朝八晚四中恢復正常﹔晚班是十二點下班,大夜班更慘,從十二點要一直熬到八點天亮,如果每個星期都照著三班輪值,誰不會發瘋呢?

走到一OO六室,她開始帶著學妹們,一起幫兩個病人量脈搏、體溫及血壓,並且教導她們如何做紀錄。

忽然間,她發現其中一個患了胃癌的病人,竟然在偷吃家屬幫他從樓下買來的早餐。

於是她立即指正道:「林先生,你的身體情況還不夠穩定,一定要吃這裡爲病人特製的早餐──」

「每天都是吃稀飯,誰受得了啊?」病人似乎一早就在胃痛,口氣當然很差:「妳們這裡的食物難吃得要命,份量又少,難道我連吃點東西的自由都沒有嗎?」

「外面的食品可能會有加工製成品,對你的胃不好──」

「我就討厭稀飯拌魚鬆!」

楊雅昕在病人面前被斥責,心一橫,她決定開始現場教學。

「林先生,三明治中若有培根、醃肉,不可和優酪乳一起吃,因為培根、香腸、火腿、臘肉等肉類加工食品,內含硝酸鹽,這種東西是用來防止肉毒桿菌生長的,目的在於避免食物產生毒素﹔可是,如果你把培根三明治和優酪乳這種乳酸飲料一起吃,硝酸鹽會生成亞硝胺,這種成分會致癌喔!」

「會致癌又怎樣?」病人繼續發飆:「反正我都得了癌症,要我每天吞那種沒有半點味道的燙青菜,還不如早死早了!」

「我跟你說不行就是不行,」她忍著火氣說,「林先生,別因為你現在是癌症患者,就可以輕看生命。」

「命是我的,干妳屁事!」

「林先生,我認為你住進醫院,並不是爲了要從癌症之中獲得解脫﹔相反地,你因為得到癌症,所以想要住進醫院得到解脫。」

這番話似乎是說到了病人心坎裡,在面對人生最後幾年,總是充滿了憤怒,像是一個美好世界中突然出現的末日景象──死亡逐步走近──任何人在經歷並調適這種漫長的掙扎時,親自涉入實際的恐慌,因此對於身邊關心他的人,病患就如同見了血的鋒刃,言談之間就會開始變得激進銳利起來。

「妳是否很想揍我又不用受罰?」他冷笑:「妳不敢,因為像妳這種爛護士,只會考慮到後果。」

楊雅昕看著一邊目瞪口呆的學妹們,心裡想著:這還不算是最難纏的病人,要是真的遇上了,也許這些女生就會嚇得馬上跑光光吧。

狂傲者同生命作對,狂暴者與死亡為鄰。她可以無視於那些人的意願,目睹他們一步步地自己走向停屍間嗎?

懷著疑慮,她們繼續踱到隔壁的一OO四號的兩人病房。

這間房裡住著兩個老人,他們平時就愛鬥嘴,每次在進門之前,楊雅昕總能聽見兩個老先生的爭執聲音。

一個是小學畢業的獨居老人,姓蕭,患有短暫局部缺血性麻痺,算是輕度中風的一種,除了脾氣不好,血壓狀態也不甚穩定﹔另一個老人則曾經是醫學院的腦神經外科權威教授,姓胡,每個人都叫他作「胡教授」,雖然長了腦瘤,卻不願馬上開刀,還是待在普通病房調養。兩個老人照理說沒有任何共通之處,雖然彼此的學識和經歷相差甚大,但是老人們卻可以為了一些無聊的事情吵得非常起勁。

「早安,我帶新人來量血壓了!」楊雅昕看著兩個老人,微笑著問道:「胡教授和蕭爺爺,你們覺得怎麼樣?」

「我就說嘛,昨天晚上的連續劇他不讓我看,結果今天早上沒有重播──」見每天早晨固定的聽眾來了,蕭爺爺開始氣嘟嘟地數落著,「我下午就要出院了呢!」

胡教授繼續說道:「連續劇的重播,目的就是倒退隱藏,這是洗腦的方法之一,方法是用倒的方式聽音樂或聲音等,用以暗示,使人在潛意識中,產生相反的意念。」

「你在扯什麼鬼啊?」

「反正我講的你都聽不懂。」

「一天到晚只會說那些騙鬼的東西,省省吧你!」

「閩南人就是笨,而且總是不聽別人講話的內容。」胡教授煩躁地說,「自民國卅八年以後,我們有一項不成文的協議,讓閩南人與客家人和平共處﹔不過,現在在醫院裡,這種協議就不存在了,所以閩南的病患當然就會對付客家人,手段就是連續播放他們的低級趣味,想讓我跟他們同化。」

蕭爺爺似乎還在爲連續劇的事情生悶氣,對著幫他測血壓的護士拉長了一張臉,然後繼續看他的晨間鄉土劇。

胡教授看著楊雅昕教導女孩們幫他量脈搏,不禁問道:「妳們真的享受自己的工作嗎?」

小護士們在一邊唧笑著,沒有回答他的怪問題。 

「海明威曾經說過:『世界是個好地方,值得為它奮鬥下去。』」老教授嘿嘿一笑:「但是,醫院通常把冷漠當成美德,總是把活人當死人醫,再怎麼奮鬥也沒用。這個鬼地方,妳們還待得下去啊?」

楊雅昕沉默地看著老人,又望了望身邊那些小學妹,心中有點同意他的說法。

然後胡教授說道:「我跟妳說,我上次去借了幾本書,結果就被人跟監﹔全台灣的圖書館都跟調查局連線,只要妳去借閱思想有問題的書籍,調查局的人就會開始監控妳的生活。」

女孩們終於被老先生的說法引起了興趣:「真的嗎?」

「又在胡說八道了。」蕭爺爺從電視那邊轉過頭來說。

胡教授不睬他,又問:「妳們知道炸彈要怎麼做嗎?」

楊雅昕正在收拾血壓計,輕叱老人:「在醫院談炸彈?別神經了。」

「在尋求死亡的地方,爲什麼不該談死亡的方法?」

「你真的知道怎麼做?」

「國中的理化課有教,只要把動物性油脂冷凍,除去表面的油,再加上硝酸,就變成硝化甘油﹔然後,加上硝酸鈉和木炭,就能做成肥皂──省略幾個步驟,還可以變為炸藥──所以當你洗澡的時候,必須心懷感謝。」

「我記得這一段。」其中一個女孩說。

「我也記得,結果那些肥皂弄得人滿手木屑,根本就不能起泡嘛。」另一個也說。

胡教授嘿嘿一笑:「洗澡是殺人的前奏。」

女孩們噗哧笑了出來,吱吱喳喳地討論著,困難地回憶起中學的冷門課程。

「還有更簡單的做法,」胡教授說,「只要把等量的汽油和柳橙汁混合後,就可以做成汽油彈。」

「真的?」

「只要妳想做。」胡教授神秘地一笑。「樓下的便利商店有賣柳橙汁,再去加油站買三公升的汽油,我就可以把這間破醫院炸掉了。」

「別炸醫院嘛,我們會失業啦!」

「那我教妳們怎麼對付情敵吧?」

實習護士們吱吱喳喳笑鬧著,沒人把老先生的話當真。

「潑硫酸是最蠢的做法,如果要讓妳的情敵痛苦,只有一個方法。」

女孩們的好奇心頓時被挑起。「怎麼做?」

「每天買糖請她吃。」

「還要花錢請情敵吃糖?」

「吃糖不只會變胖,」胡教授說,「食用每天超過五十克的糖,會使人變笨,所以妳們的情敵就會變得愈肥愈笨啦!」

女孩們被老先生逗笑了,但是沒有人把他講的當回事﹔過了一會兒,實習護士們說說笑笑著離開了這間病房。

「學姊,聽護理師說,那個胡教授以前是我們醫院的腦外科權威?」

「沒錯,」楊雅昕指了指自己的頭部,告訴學妹們:「他的腦顳葉出了問題,在這上面,腦的外側有個瘤﹔根據他的情況來說,腦受了損傷並不算罕見,只是腫瘤會一直引起病人的幻覺,而且情況會愈來愈嚴重。」

「所以他的神經不正常?」

「正確來說,他很正常,只是部分的腦神經受到腫瘤的壓迫,所以在言語和行為的表現上會顯得特別古怪﹔神經科的劉醫師,上次採用共振成像,幫他從事心理與精神診察,也做了斷層掃描檢查他的精神狀態,不過細節我還是不太清楚。」

「他好可憐哦。」

「是啊,不過我聽說過不少類似的情形:不管是哪一科的醫師,通常都會得他最擅長治療的疾病。」

「這叫做『習於醫者死於病,習於巫者死於鬼』,以前國文老師教過的。」

「所以?」

「所以醫師主治的是什麼,通常就會得那種病,這在醫院裡很常見。」

「學姊,那護士呢?」

楊雅昕看著她們,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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