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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躺過的那些床-17
2006/03/22 22:45:37瀏覽959|回應0|推薦11

羅姐並不喜歡醫院。

她已經在醫院裡住了一個星期,每天三餐都以便當果腹,晚上睡在摺疊式的小床上,吃得不飽,睡得不好,使得她每天都覺得疲憊萬分﹔在已然變得炎熱的五月,待在醫院裡只有一個好處,冷氣夠涼快,也少有人叨擾病房,除了電視機的聲音,這個小空間裡幾乎沒有塵囂的嘈雜聲音,也讓她感到分外平靜。

打開筆記型電腦,她繼續打字,紀錄老先生的病情。

五月八日

不曉得今天的氣溫是幾度。從十樓的窗戶往外看,只有蔚藍的天空,偶爾有幾片雲朵飄過﹔隔壁床的糖尿病人一直在昏睡,他的點滴吊完,還得我幫忙叫大夜班護士來換。乾爹的情況很好,他藏在衣櫃裡面的糖果和餅乾都被我發現了,我只能答應他,讓他在明天看完大腸鏡後大快朵頤一番。乾爹有六個兒子,一個女兒,除了排行第四的老四、排行第六的阿賢、排行第七的阿霞偶爾來看他,其他的兒子和媳婦都不想到醫院來探望父親,我知道乾爹很傷心。內科的劉醫師來看我們,但是他沒說幾句話就走了。

一、乾爹如果要開刀,腸子會切多長?切的部位,若採取內視鏡開刀的話,與肛門或其他部位有沒有關聯?

二、五月五日的大腸鏡切片結果文件?

三、外科何時開刀?開刀同意書,要找親生兒子簽名,媽媽要我轉告阿賢。

四、如果內科無法順利切除,預定五月十八日開刀,阿賢整天開會,晚上會過來,跟主治醫師討論治療情況。

五月九日

劉醫師今天幫乾爹看內視鏡,他恨死了,因為一早就要吃瀉藥,然後還要從肛門打空氣進去,他說那種感覺很痛苦﹔從內科出來,他根本就無法站立,好心的楊護士幫我們找了一台輪椅,讓我推著乾爹回十樓的病房。

原本想拿一些點心來安慰他,可是他什麼都吃不下,整個下午都躺在床上休息,晚飯也沒吃,讓我覺得很擔心。隔壁的那個糖尿病患終於出院了,看他一臉蒼白的樣子,連我都覺得他很可憐﹔沒想到,過了半個小時,隔壁的病床就有一個新的病人住進來,聽說他前天剛動完肺癌的手術,所以一直在昏睡之中。

一、內視鏡切除乾爹大腸的癌細胞。切除約一公分大小良性組織,離肛門口約廿公分。何時再照大腸鏡?要跟劉醫師再確認。

二、確認惡性腫瘤的部位,如果無法從大腸鏡的內科小手術切除,就會變成大手術。

三、隔壁床的肺癌病患晚上一直咳嗽,但院方告知無法換病房。

四、想要出院的話,必須先看大腸鏡,並且確認切片的結果﹔若一切順利,出院後,乾爹要繼續看門診。

五月十日


今天又去看了大腸鏡,劉醫師告訴我們,無法從內科手術中切除有問題的組織,所以可能要動外科手術來切除﹔後天要看一次大腸鏡,我已經打電話給乾爹的兒女,也告訴媽媽現在的情況。乾爹的第六個兒子阿賢建議乾爹開刀,排行第七的阿霞沒有意見,聽說阿賢和阿霞都瞞著乾爹其他的兒子,準備先簽下同意書,老四被蒙在鼓裡,媽媽主動打電話告訴他,結果老四很生氣。不管怎麼樣,我已經告知他們開刀前的準備:

一、定位。由於怕定位的釘子會脫落,不要做激烈的運動,也不能吃固體食物。

二、開刀前三天清腸子,只能吃流質食物,並且一直要吃瀉藥,把腸道清乾淨。

三、開刀後怕腸子恢復不佳,進食可能要延後數日,因此開刀後可能得一直吊點滴。

突然覺得,人不能生病,也無法忍受病痛之苦太久。

羅姐低頭看著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父親,都五年多了,每天只能見到老人嘻嘻哈哈的笑臉,或者是聽他說說以前年輕時下田或殺豬的趣事;乾爹從小就很努力工作,因為他只有國小學歷,所以付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力,前幾天還聽他說了些故事,也還記得他最瞭解如何買到好吃又便宜的水果。

「以前我什麼都種,水果、青菜、筍子、山藥……我喜歡吃我自己種的東西,就挑菜去市場賣。」他說。「有一次颱風來,我擔心菜圃和水果被吹壞,就待在那邊看著,結果天太黑了,又下著大雨,我沒帶手電筒,腳下一滑,就把兩隻膝蓋都摔斷了。」

「一定很痛囉?」

「對啊,我最怕痛了。」

羅姐想起,每次被護士抽血或打針,針還沒打到,老人就嚇得要命直喊疼,還有幾次抽血時痛得掉眼淚,早上做了內視鏡,他更是疼得連走路也有困難,只能坐著輪椅從內科被她推回十樓的病房;開刀開的是身上的血肉內臟,不能等同於針扎的刺痛感,在這樣的狀況之下,他一定很害怕動外科手術吧?

「那──」她鼓起勇氣問道:「乾爹,你是不是不想要開刀?」

「外科的林醫生說,只要切掉那個不好的東西,我的病馬上就好了。」

「我問過內科的劉醫生,他說一般的病患如果不開刀,許多人都可以拖上十年,外科手術有危險性,會不會──」

「我以前的太太是這邊有病,」老人指了指自己的頭,「一開刀就變成植物人,後來開了兩次也救不回來,拖了五年都躺在家裡,最後決定拔管;我聽人家說,身上哪裡開刀都沒關係,只要不開腦就好了。」

「可是──」

「阿賢也要我開刀,他希望我能恢復健康,」老人猶豫著說,「他說開完刀就一了百了了。」

羅姐沒有再問下去。

阿賢是乾爹的親生兒子,不像她,只是同老人一起住的乾女兒,母親也沒有和乾爹正式結婚,在毫無血緣關係的情況下,她又能說什麼呢?

「除了阿賢和阿霞,每個小孩都想要我的錢和房子,他們都在等我死。」老人哀傷地嘆息。「以前我太太去世,幾個兒子就在靈堂打架,我怎麼勸解都不聽,後來他們還鬧到法庭上讓別人看笑話,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羅姐安撫地說:「媽媽應該有聯絡他們──」

「是他們不願意來看我,我知道。」

「可能他們工作都很忙,所以──」

老人苦笑道:「除了阿賢和阿霞,自從我太太死掉之後,就很少人會關心我了。」

他的表情是如此落寞,羅姐拍拍老人的手,說道:「媽媽明天會過來陪你的,早點睡吧。」

窗外的風,在晚間十點驟然刮起,撞擊著在生與死之間擺動的鈴鐺,像是病人們對於未來不安和浮動的心情;這裡,在死亡的夢幻國土之前,混亂的爭鬥出現了甦醒的迴音,它究竟是夢呢?還是其他錯誤的意念?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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