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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曾經躺過的那些床-16
2006/03/22 20:06:59瀏覽859|回應0|推薦16

隔了一天,楊雅昕去查看實習護士工作的情況,這些學妹手上的十個病人,似乎情況都很好﹔四個年輕女孩子,在許多護理工作的處理上,也都相當進入狀況。

照往常一樣的習慣,她一一探視幾個住院患者的情況,發現實習護士沒有在護士站待命,四個小女生全待在一OO四號房。

胡教授躺在病床上,似乎絲毫不受腦瘤的影響,他的故事不時引發女孩們的笑聲:「有次我跟院長開會,告訴他自從醫院請了個新主任以後,上半年度的營業額達到五千萬,但是我拒絕給他加薪。」

「幹嘛不給加薪?幫醫院賺了錢,這不是很好嗎?」

「相反的,我還要院長馬上解雇他。 」

「為什麼?」

「因為以前半年的營業額就有五億啊,院長這個豬頭,一聽我這麼說,立刻就嚇得去找會計師算帳了呢!」

見女孩們聽得津津有味,胡教授又說:「妳們知道什麼是『醫療流氓』嗎?」 

「不知道。」

「那是什麼?」

小護士們七嘴八舌地問著,老人終於解說道:「有種人叫作『醫療流氓』,或叫『保險蟑螂』,他們利用急診六小時保險公司必須理賠『留院觀察費』的漏洞,每天到各大醫院耍賴,有人大鬧醫院,就是為了拿到就醫紀錄。我以前就見過一個病人,每天拎著個包包,一大疊病歷都是那個人的戰績,至少十公分厚,他喜歡一天到晚到醫院觸霉頭,原來是保險有一個設計,如果有人急診室停留六個小時,就可以理賠一千元以上的『留院觀察費』,很多人為了賺這個錢,隨便說肚子痛、頭痛,反正就是要賴在急診室找麻煩。一次一千元,扣掉醫院兩百多塊的掛號費,還可以賺上七百多元;不過,只要是要取得重大傷病證明卡,或是低收入戶的證明,可以豁免部分醫療負擔,連掛號費都免了,淨賺千元大鈔一張呢!有的人還一次投保七、八家保險,再輪流到各大醫院鬧,躺著就可以一天進帳兩、三千元,一個月賺個七、八萬元真的是輕而易舉。」

實習護士們又問:「遇到這種情況,要怎麼處理啊?」

胡教授哈哈一笑,然後道:「院長比那些『醫療流氓』還狡猾呢,只要有類似這種人來鬧,他就會直接把他們送到開刀房去,反正開死人不償命,那些人嚇死了,就不敢來鬧啦!」

聽到這個敏感的話題,楊雅昕很快走了進去,病房裡女孩們原本的哈哈大笑,霎時變得鴉雀無聲。

「妳們怎麼在這邊打混?」

「不是啦,學姊,我們在聽胡爺爺講故事,」其中一個實習護士解釋道,「我們把事情做好纔過來的。」

「小瑤,等一下外科醫生要來會診,妳們幾個啊,小心別被護理長發現在這裡『聽故事』。」

「好。」

「藥都分完了?」

女孩們點點頭。 

「有重新檢查過一遍嗎?」

實習護士們面面相覷,彷彿這纔想起還要仔細檢查病人所服的藥物是否與處方相符。

作為一個護士,可能最辛苦的不是照顧病人,而是要背熟藥名和病歷表,大大小小的藥丸幾乎都長得一個樣,如果幸運,病患的藥丸有顏色或特殊標記,那還不成問題,就怕藥丸都長得差不多,分藥時若弄錯了病人,那可就完蛋啦。

「別怪我嘮叨,有個前輩曾經把藥分錯,結果害得患者意外死亡,後來家屬跑來醫院抬棺抗議,灑冥紙灑到路都不能走了,丟雞蛋砸得我們滿頭包,還告上法院,讓醫院賠償了一大筆錢。妳們知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啊?」

幾個女孩雖然對老人的笑話聽得意猶未盡,但是看到楊雅昕一臉嚴肅的樣子,她們還是乖乖地離開了。

胡教授在病床上坐定,不悅地說:「我好不容易纔找到幾個可愛的聽眾,妳幹嘛把人都趕走啊?」

「我們是護士,」楊雅昕試圖跟這個可憐的老人解釋,「護士的責任比誰都大,所以我纔來提醒那些實習的學妹。」

「這點我同意。」

「您以前就在本院的外科工作,應該能夠明白我的說法。」

他突如其來地問道:「假使有人跟妳說他從來都不看色情刊物,妳會怎麼想?」

楊雅昕看著這個精神似乎有點問題的老人,疑惑道:「男人不看色情刊物不是很好嗎?食色性也,就算看了又怎麼樣?」

胡教授哈哈一笑:「如果那個男人是個瞎子,不就看不到色情刊物了?」

這是什麼邏輯?

楊雅昕詫異地瞪著這個得了腦腫瘤的前任腦外科權威,她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腦子在想些什麼,也無法瞭解以一個外科醫師的角度,為何會選擇住在醫院裡面,卻始終拒絕動腦部手術,打算面對可能的死亡。

難道這個老先生真的如其他人所說的,已經精神錯亂了麼?在他那逐漸產生各種物理化學變化、神經細胞快速死亡的大腦中,到底在思索些什麼呢?

「……請不要跟我說這種無聊的話題,我沒興趣。」

「真沒幽默感,我還以為能逗妳笑呢!」

她不忘叮嚀:「醫院是一個有秩序的地方,每個人都要遵守規定。」

雖然還是躺在床上,胡教授卻能完全發揮他的詭辯專長:「秩序?為了達到這種目標,院方就必須壓迫每一個人嗎?」

「這──」楊雅昕看著這個長了腦瘤的病人,有些訝異他怎麼說話還能如此犀利。

「所有的員工都是幫助這種現象產生的元兇。他們對上頭的壓力顯得異常軟弱,對病人則保留所有的訊息,妳不覺得,這家醫院的醫護人員好像是被人豢養一樣嗎?」

「教授,你把每個人都說得跟狗一樣。」

「醫院裡最適合養狗。每個人都跟狗一樣,聽到命令就吠叫、咬人……」

她知道,這位老先生總是會瞎扯些亂七八糟的話題,剛好這間病房的另一個病患已經出院,留他一個孤單待在這裡,也許太過於寂寞,所以她便走過去幫他打開電視機,讓老人排遣一個人所無法忍受的煩悶。

「看電視吧,胡教授,我有空再來看你。」  

楊雅昕同情地看著老人落寞的臉龐,很快地離開了病房。

過了一會兒,她走到隔壁的一OO三病房,只見劉季慶出現在那裡,與外科及內科的幾名醫師共同會診,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沉重。  

他說:「明天還要照一次大腸鏡,重新切片。」  

高爺爺顯露出無奈的表情:「還要再照一次?」  

「再照一次,保險一點。」  

「好。」老人看著醫師,又看了看他的乾女兒,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頷首表示同意。 

等醫師們會診完畢,小小的病房終於清靜了許多。

「我乾爹不喜歡照大腸鏡,」羅姐說,「前一天晚上要禁食,他最怕餓肚子了。」

楊雅昕微笑道:「我聽大夜班的同事講,高爺爺晚上還偷偷去樓下買泡麵吃呢!」

「真的嗎?」 

高爺爺面對女兒和護士的質疑眼光,囁嚅著說:「醫院訂的菜太少,我吃不飽啦。」

羅姐責備地說:「那也不要偷吃速食麵嘛,多不健康!」

「我肚子餓啦,妳又在睡覺,所以──」

「下次叫我起來,乾爹,我會幫你買便當,你就別自己到醫院樓下買泡麵了。」

老人裝作沒聽見,往枕頭上倒頭就睡,睡著沒有,沒人知道。

楊雅昕看著他們,忍不住說道:「樓下的便利商店,便當並不好吃,最好還是去外面買點零食。」

羅姐指了指電冰箱,然後說:「我帶了一些水果和餅乾過來,可是乾爹習慣吃速食麵,我也拿他沒輒。」

「聽大夜班的同事講,高爺爺曾經在天還沒亮的時候就偷溜出去買東西,當班的同事看了監視器,嚇得在醫院裡到處找人都找不到,結果到了六點半的時候,他手上提著大包小包從菜市場回來,可真把大家給急壞了。」

「我都不知道──」

「高爺爺肯定是趁妳睡著了,半夜起來偷吃東西。」

羅姐無奈地苦笑:「我以後會注意的。」

「老人家嘛,又是這種麻煩的腸胃問題,這也無可厚非。」楊雅昕說。「要是讓我餓上個兩天,還要吞瀉藥,那滋味鐵定難受死了。」

「那我也只能盯著他囉。」

楊雅昕不禁問道:「高爺爺有別的子女嗎?」

「嗯。」

「自從入院以來,我好像沒有看到別的家人來看高爺爺,所以……」

「他們白天要上班,晚上纔能過來。」

「原來如此。」

陷入沉默,看她的神情,似乎不願意再多說什麼﹔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楊雅昕能夠明白,本來不打算問下去,沒想到羅姐卻開口說了一個故事。

「以前在我工作的公司,有一個年約五、六十歲的經理,姓陳,對我非常好,每次只要出差,都會送給我一些東西﹔不過,他對我並沒有其他的意思,只當我是個朋友,我有許多父執輩的朋友,可能就是這個原因吧。」她帶著回憶的微笑說,然後神色逐漸變得難過起來:「他曾經告訴我一個非常可悲的故事,每次回想起來,我就會覺得非常悲傷。」

「是怎麼樣的故事呢?」

「台灣人以前對老年人的態度,就是冷血。長久以來,他們都習慣把上了年紀、快要死掉的老人裝進竹籠裡抬到山上,然後牢牢綁在樹旁邊,不讓老人出來,讓他們被困在竹籠裡自生自滅﹔通常這些又病又餓的老人,會眼睜睜看著親人們離開,只能睡在又窄又小的竹籠裡,等著山上的老虎或野獸來吃掉他。」

「好殘忍。」

「以前的人窮啊,誰都養不起病弱的老人,即使是家中的長輩,也只能活生生地把他們綁到山上去等死。」

「現在好多了,至少大家手邊都有點錢,可以把家人送到醫院去治療。」

「那些人都是『偽君子』,送去醫院,就把病人看作是別人的責任,自己只要付了點錢,說不定還能賺到一點保險金。」

「就算這個世界上不肖的子女很多,但也有像妳這樣的女兒啊。」

聽了她的話,羅姐突兀地打住這次的交談,只是憂愁地擠出一個無奈的笑,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人一老了,就會被子女塞進養老院,像是冰庫裡長年冰著沒解凍的過期培根,成為又老又硬的乾癟肉塊。

人的生命,是不是一種追尋挑戰以對抗恐懼的過程?

每個人都只能活一回,所以健康快樂的生活就顯得特別珍貴﹔如果能夠再來一次,是不是人們就不會珍惜生命了?

楊雅昕不禁想:躺在那張病床上的老人,或者是說話語無倫次的胡教授,是不是也有著被遺棄的恐懼呢?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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