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躡手躡腳地下樓梯，右手拎著行李，左手抱著畫板，眼角看到她捲曲睡在樓下的沙發上，身上只蓋著薄薄的毯子，背對著我，畫板不小心撞到牆壁，發出一些聲響，我的心突然跳到我的喉嚨，還好她一動也不動，這也難怪她睡的真熟，又哭又鬧一個晚上，只怕才剛睡著。天才剛亮，我一點一點地把我的家當搬到車上，昨天整晚我都無法安睡，就在思考今天如何演出逃亡記，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鬼地方。想起昨晚真令人氣結，她說她肚子很餓，好幾天沒吃東西，我把我的晚餐分一些給她，她一邊吃我的晚餐一邊數落我，“你說我的文化齷錯卑鄙，我給你看看你的文化，你們中國人吃baby，你看看internet，你看看這些照片，真是disgusting"，我很小心地解釋之前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看低你的出身，如果有些言語讓你產生誤會，我誠心誠意地道歉，經過我好說歹說她才釋懷，伸出手來要與我握手言和，我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兩天前我只是跟她說我要搬出去，她一直訴說她經濟狀況惡劣，很需要我的房租繳貸款，我委婉地解釋我要搬家的原因，她還是糾纏不清， Come on，房租這麼貴，環境這麼爛，我說要搬就搬，哪需要多說一句。我以為事情已了，不到十分鐘，她又抱著她的laptop，堅持我一定要看這些吃baby的照片，我才不管那些照片是真是假或是她如何找到哪些齷錯的照片，我沒必要搞壞自己的情緒，況且我還在吃我的晚餐，沒轍我拿著我的飯碗，上樓到我的房間，她緊跟在後，嘴巴還在胡說八道，我門一關，不值得跟她吵架。

我坐在車子裡，呆呆著望著前面這棟房子，十天的住宿，十天的惡夢，我不想發動引擎馬上離開，想靜靜地先理理自己的情緒，雖然還未真正離開但我知道我已逃離魔掌。路上不見人跡，想必左鄰右舍還在夢鄉裡，這一走，我還不知今晚要住宿何處。回想這十天來，我隱隱約約大概知道我面對的是什麼人，一個可憐人，遭遇巨大的打擊，身心憑臨崩潰。她說幾年前一人之力買了這棟房子，丈夫從未住進來，後來離婚，兩個小孩都歸前夫扶養，她屢興訴訟，敗光錢財，這才需要把房間出租出去。從家裡堆滿著小孩的玩具可以看出小孩的確住在這裡好一陣子，也可以想像她是如何疼愛她的小孩。她有時候像一隻溫柔的小貓，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尤其當她向你述說她不幸的遭遇，多麼地期待你伸出援手來解救她，讓人覺得拒絕她就是一種罪過：她有時候就像漂離失守的餓狼處處向你發動攻擊，可以感覺她是拼著老命搶你身上僅存的一根骨頭。晚上從樓下傳進來她的啼哭聲，哦NO! 是哀號聲，住在樓上的我整日在公司上班已經夠辛苦了，何況我拋家離妻隻身一人在外，一股寒意冷透我整個背脊，就像她溺水幾遭滅頂，我也被她沉底的拉力往下拖。她正在電話中與朋友訴苦，頻率之高真不知她有多少貼心的朋友可以訴苦，有時她拉高嗓門破口大罵，我猜電話的另一頭大概給了不中意的建議。

我們曾約法三章她必須振作起來，離開她整日蝸居的沙發，打掃她的房子，我無法忍受髒兮兮的環境，她此時正留職停薪，理應有時間實踐她的諾言，第一天可以感覺她做了一些事，騰出廚房的一些空間給我，之後她啥事也沒做，她辯稱生病沒精神，有許多appointments，必須常常往外跑，我問她有沒有吃些藥，令我驚訝的是人人皆知不需處方的藥她居然不知，除非她從小都不生病或是從不吃藥，大凡老美身體稍有微痒，看醫生之前先吃吃Tylonal 或是Advil之類的，如果連這最基本的常識都沒有，真不知這幾年來她是如何單獨照顧她的小孩。她不看醫生不吃藥，她說醫生伺機要圖謀你什麼之類的，不知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過了幾天，她的小感冒惡化逼她不得不看醫生，吃了一次抗生素有很明顯的改善，也比較有精神了，求我跟她一同走路，“Robin! 雖然我不信教，但我有兩個奇蹟，一個是我一位朋友幫我付房子貸款，一個是你。沒人可以教我起來運動，打掃環境，就只有你。我跟鄰居打過招呼說你是我的房客，你可以安心住在這裡，你在這裡很安全”，我要她每天按時吃藥，把身體養好，她顧左右而言它，沒有回答我。我一抓到機會就提醒她要把藥吃完但皆不得回應，有一次她突然叱目哂眼，大聲對我咆哮說藥有毒，那情況就有如你不小心踢到惡狗，那狗咬牙裂嘴，發出一陣一陣另人膽寒的低吼，你知下一秒它可能就會往你身上噗過來。

“Shoo! Shoo! Robin, 貓再跑上早餐檯面，我受權你可以對貓拳打腳踢”，她養了一隻小貓，很瘦，皮包骨，這貓一直來煩我，在我的足踝邊繞來繞過去，可能它肚子餓了，我對著房東說，”你餵貓了沒？“，她常常不回答我，大概答案是NO，最後被我問煩了，才說”你有沒有罐頭，拿一個給貓吃“，”什麼？你沒有給貓買食物？“，這貓沒罪不應被欺凌，它爬上爬下的就是在找東西吃，要養貓就要餵貓，看起來她沒什麼愛心，竟然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貓挨餓。我開始懷疑她是如何失去小孩的扶養權，照理說她獨自扶養小孩有好幾年了，結局不應如此，如果與前夫離婚，她應可以領到膳養費，她也不是省油的燈，豈可讓前夫占盡便宜。當向我訴說她的不幸時，提到此事總是欲言又止，我也不興探人隱私，只覺得她的話有許多不可信。老婆說她可能有幻想症，當我打電話給她洽詢她房間時，她很清楚地說她目前有兩間租出去還有她房客之類的，結果我是她第一個房客。她說她有一副畫在Santa Fe的畫廊裡，Santa Fe 是一個蠻有名氣的小鎮，藝術品的集散地，她說她十年沒再拿筆畫畫了，給我看看她幾天前的作品，我實在無法想象她會有作品在畫廊裡代價而沽。

誠如這可憐人所說的，我一定要租一個房間，一定要花這一筆錢，何不給她這個房租讓她可以付貸款，讓她繼續保有這房子，有了這房子，她才有機會贏回扶養權。這何嘗不是我當初的想法，當我回絕另一家時，那屋主說租金可以再商量，我很天真地回答他說我想幫助這可憐人，”什麼？你才剛認識她，你要幫忙她？Come onnnnn!", 口氣中透露出一副不信的樣子。外面比較亮了，馬路上還是沒有人的蹤跡，我還陷在這回憶的深渦中，為什麼我違背了我當初的想法，如今偷偷摸摸地搬家，連一聲再見也不說，我難道是遇事逃避的人嗎？我可以眼睜睜地看一個沉沒的人溺斃嗎？我伸出我的手想拉她一把，只覺得她不想被拉上岸，“是的，我反正在那裡都要付這房租，可是我只待在這兒幾個月，我的工作一結束我就必須打包回家，之後，你要怎麼辦？”，我回答她說，我繼續說，“最重要的是妳必須保持健康，早點回去工作，同時，把你的房子打掃乾淨，不要睡在客廳的沙發，回到你的房間睡，先用較低的價錢把你的另一間租出去，多出來的錢你可以用來修補這房子，不要只想高價出租你的房間，這房子破爛不堪，沒人願意花大錢住在這裡，之後，你才可能提高你的租金”，我再三強調要好好珍惜這房子，這房子目前到處散發著香煙味，還有一股我說不出的味道，有形的無形的。這幾日來，我感覺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要把我也拉下去，一個無形的石頭壓在我的胸口，令我喘不過氣來，很明顯地她的訴苦影嚮到我心理的健康，她選擇向命運屈服，只等待救援沒有自我振作的意願，她不僅有財務上的困難，應也有心理上的障礙，她到處向人訴苦，訴說她的不幸，希望奇跡出現，她曾很高興地跟我說她剛聯絡上的舊時朋友週末要來看她，她們得知她的不幸，千里迢迢趕來要幫她打掃整理房子以讓我滿意，讓我相當感動，有朋友如此，此生無憾矣! 結果不但沒幫打掃，這可憐人還需抱病陪她們遊覽，事後，她說她們沒錢幫她。

奇蹟不見了，救星要走了。我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爆發了，昨晚只是開端，如果我再待下去，搞不好她拿刀子向我，我開了12小時的車子來到這沙漠的地方，不為別的只想賺點小錢，我不是漫畫裡的英雄，我的使命只有我的家庭，對於幫助別人，有一份力給一份力，我給了她機會，她不知把握，這世界上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情況比她悽慘的比比皆是，如果我都必需割肉餵鷹，我將何以安在？我發動引擎，慢慢地把車倒退到馬路，拉下傳動桿到前進的位子，我離開了。

注：我珍惜人生的體驗，好的，不好的，在在都可以幫我變成更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