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涯勝覽:柯枝國(今印度東南喀拉拉邦)。自小葛蘭國開船,沿山投西北,好風行一晝夜,到其國港口泊船。本國東是大山,西臨大海,南北邊海,有路可往鄰國。其國王與民亦鎖俚人氏,頭纏黃白布,上不穿衣,下圍紵絲手巾,再用顏色紵絲一匹纏之於腰,名曰壓腰。 國有五等人:一等名南昆,與王同類,內有剃頭掛線在頸者,最為貴族﹔二等回回人﹔三等人名哲地,係有錢財主﹔四等人名革令,專與人作牙保﹔五等人名木瓜,木瓜者,至低賤之人也,至今此輩在海濱居住,房簷高不過三尺,高者有罪,其穿衣上不過臍,下不過膝,其出於途,如遇南昆、哲地人,即伏於地,候過即起而行。木瓜之輩,專以漁樵及擡負挑擔為生,官不容穿長衣,其經商買賣與中國漢人一般。 其國王祟信佛教,尊敬象牛,建造佛殿,以銅鑄佛像,用青石砌座,佛座邊周圍砌成水溝,傍穿一井,每日侵晨,則鳴鐘擊鼓,汲井水,於佛頂澆之再三,眾皆羅拜而退。 另有一等人名濁,即道人也,亦有妻子。此輩自出母胎,不經剃,亦不梳篦,以酥油等物將搓成條縷,或十餘條,或七人條,披拽腦後。卻將黃牛之糞燒成白灰,遍搽其體,上下皆不穿衣,止用如拇指大黃藤,兩轉緊縛其腰,又以白布為梢子。手拿大海螺,常吹而行。其妻略以布遮其醜,隨夫而行。此等即出家人,倘到人家,則與錢米等物。...鄭和譯官馬歡著~~」
一、寶船舟師倉促離開錫蘭國
明永樂七年九月(西元1409年),鄭和第三次奉旨西洋。錫蘭國南端的名別羅裡港。於鄭和奉皇命,布施佛寺,參拜過佛牙舍利後的第二日。三面環繞島礁的名別羅裡港,原本碧藍清澈的海面,忽而陰霾的烏雲籠罩。陰黑的怪風吹襲著船帆啪啪響,海面激起陣陣白色的浪花拍打船身。見泊滿港口的二百餘艘海船,就在波濤晃盪,漫天烏雲之下,倉促的拔錨揚帆。號角聲聲聲呼應,鼓聲隆隆相和,船上的船兵,縴繩班的縴繩,起錨班的起錨,指揮操帆的亞班,矯健如猴般的爬上桅竿頂端,以觀風向。舵班兵齊聲吆喝的操舵,更見各船的總捍,奔走於甲板上,忙碌成一片。眼前的景象卻是讓人有點不解。因為寶船隊不遠萬里海路航行,方才來到錫蘭國。然才來到錫蘭國,不過二三日,居然看似立即就要離開錫蘭國。
錫蘭國的王城,在名別羅裡港的北方,需得入內陸四五十里路,才能到。按前二次下西洋的往例。照理說,寶船隊來到錫蘭國後,正使鄭和,當都會率領龐大的使節團,浩浩蕩蕩,前往王城。一則,宣揚天朝上國的浩蕩皇威。一則,詔賜錫蘭國的國王冠帶袍服。而這一來一往,通常都得花上個把月。然此次來到錫蘭國,寶船隊卻僅停留二三日,別說使節團沒往錫蘭國的王城。甚至連船隊航行所需的淡水與蔬果糧食,都尚未補給完善。而船隊就已倉促拔錨啟航。前一日,尚鑼鼓喧天,一片熱鬧非凡的布施錫蘭山佛寺。隔了一日,卻是倉促拔錨離港。眾船隊官兵,受命之後,自是個個心中莫名。然由船隊的倉促離港,官兵亦多少能感受到不安的氣息。猜想當是遇到緊急事故,使得船隊不得不匆忙的離開錫蘭國。這不,當二百餘海船,調轉船頭,逐一離開碼頭之時。卻見名別羅裡港的岸邊,似突然出現一隊上百人的錫蘭國兵士。且見那帶頭的番兵頭目,一到岸邊,見船隊離港,頓是急得跳腳。即一付指手劃腳的,也不知在岸邊叫嚷些什麼。
巨大如山的寶船,九桅船帆俱張,亦已調轉船頭緩行離港。船隊的主帥鄭和,站在尾樓的甲板上,望見岸邊的番兵叫嚷,雖是心中有數,卻是不予理會。畢竟國與國之間,有些事涉敏感之事,原本就是只能做,不能說。譬若夜郎自大的錫蘭國王亞烈苦奈兒,欲在鄭和布施佛寺後,暗殺其王叔波羅科提。然後嫁禍給天朝上國的寶船隊。於是在波羅科提,暗中向鄭和求助後。鄭和亦決定將波羅科提,及其子耶巴來那,帶上寶船隊保護,免其受到亞烈苦奈兒的謀害。為掩人耳目,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皆是昨日在佛寺中,即躲入了原本裝香燭及檀香禮佛的大木箱中,被官兵抬上寶船。所以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被帶上了寶船之事,除了鄭和與幾個副使,自也無人知悉。至於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無故在佛寺中失蹤。其身邊亞烈苦奈兒安排的護衛,即也慌得奔回王城去通報。
亞烈苦奈兒得知王叔失蹤後,自更擔心波羅科提會勾結天朝上國的船隊,來謀取其王位。當下十萬火急,即召來兵士,要去向天朝上國的船隊要人。甚至命令兵士,若中國船隊不交出人,必要之時,就扣押中國船隊,上船搜人。是以,船隊欲離港之時,上百錫蘭國的番兵,直在岸邊跳腳叫嚷。而鄭和與幾個副使當也知曉,將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藏於木箱帶上船,此乃涉及錫蘭國的王位之爭,恐將導至亞烈苦奈兒的不滿。既生嫌隙,倘若船隊再留在錫蘭國,勢必引來更多的麻煩。且亞烈苦奈兒欲謀害其王叔,嫁禍給船隊。如此猖狂之做為,更是對天朝上國皇帝的大不敬。既是錫蘭國王對天朝,如此目無法紀,膽大妄為。為了上國顏面,鄭和自也就取消使節團,前往錫蘭國的王城,去拜見亞烈苦奈兒。並把皇帝詔賜給亞烈苦奈兒的禮物,也都一併取消。當然關於這些事,除了鄭和與幾個副使外,整個船隊的官兵,當也不知其緣由。卻見二百餘艘海船,浩浩蕩蕩,就這麼離開了錫蘭國的名別羅裡港。
由於寶船隊倉促離開錫蘭國,使得船隊所需的淡水及蔬果糧食,不及獲得補充。幸好,錫蘭國馬的別羅裡開船,船隊往西北航行,好風約六晝夜,就可到小葛蘭國。小葛蘭國(印度半島南端)僅是一小國,位柯枝國之南,東靠大山,西臨大海,國土南北狹長。寶船隊到達小葛蘭國後,即在其國靠岸,補充淡水與糧食。泊靠二三日後,船隊即又拔錨啟航,朝西北方位航行,前往柯枝國。
柯枝國,北鄰古里國,南接小葛蘭國,地屬古印度國。古印度國的孔雀王朝,約中國盛唐之時,曾是佛教的盛行之地。其國達官顯貴,無不以信仰佛教為榮。唐太宗李世民之時,玄奘法師,歷經萬難,到西天取經。而其西天,即古印度之地。然而,後來阿喇壁帝國入侵,帶來了回教。因在信奉回教的穆斯林統治下,對佛教徒頗多迫害。逼得古印度國的佛教徒,要不往東逃往榜葛刺國(今之孟加拉),要不南逃至隔海的錫蘭國,使得佛教在印度漸漸勢微。佛教勢微後,古印度人所信仰的梵教、濕婆教與毗濕奴教...卻又興起。經融合之後,統稱為印度教。印度教的根底,乃是比佛教更古老的宗教信仰。其信徒信仰的教義,乃是靈魂永存、萬物有靈與因果輪迴。然印度教所言的輪迴,與佛教所言的輪迴,卻大不相同。
佛教所言的六道輪迴,乃是天道、阿修羅道、人間道、畜牲道、餓鬼道與地獄道。其中除了人間道與畜牲道外,其餘輪迴,善惡有報,皆不在人間。至於印度教所言之因果輪迴,善惡有報,卻皆在人間。因之印度教將世間之人,分成階級,從高而低,有婆羅門、剎帝利(南昆)、吠舍(哲地)與首陀羅(革令)。尚有更低賤的賤民(木瓜)。稱為種姓制度。至於印度教種姓制度的五個階級,與佛教的六道輪迴,其相同之處,乃是因果報應。即一個人在世上,若是多做善事,或多做修行。就佛教而言,其死後即能投身到六道輪迴中的較高之道。而就印度教而言,即其來生便能投生到較高的階級。譬若婆羅門或是剎帝利。反之若一個人生在世上,做了太多惡事。就佛教而言,死後將會墮入餓鬼道或地獄道。而就印度就而言,則是來生投胎,將會墮入較低的階級。譬若首陀羅或是賤民。 總之,佛教的六道輪迴,無論一個人為善為惡,其因果報應,也不會是在現實的世界與人生。但印度教的種姓制度階級,其因果報應之說,呈現的,卻是在現實的人生。即一國之中,一出生即為婆羅門或剎帝利階級者,那是因為其前世多做善事,與多修行的結果。所以打一出生,本就該當受到尊崇。而生於首陀羅與賤民之家者,乃是因其前世做了惡事,才或投胎至低賤階級。所以打其一出生,就該受人鄙視與做低賤之工作。...
柯枝國的港口。天朝上國來的寶船隊,二百餘艘海船緩行入港,蟻聚碼頭,盛況空前。官兵尚未登岸,卻見岸邊已有成千上百,柯枝國的百姓聚集。黑壓壓如蟻群聚集的百姓,或挑一擔擔的蔬果,或背負裝魚的魚簍,或抓著雞鴨等。見其狀,似想來與船隊做買賣交易。且見這些欲與寶船隊買賣交易的柯枝國百姓,一到岸邊放下肩挑的蔬果或背負的魚簍後,即個個恭敬的趴伏於地。其頭抬都不敢抬的卑軀之模樣,直如在大明國,平民百姓見到了皇帝般的恭謹。而這種景象,是在其他番國所未曾見的。 第一次隨船隊下西洋的譯官馬歡,正站在寶船尾樓甲板上眺望岸上。驟見此碼頭邊上,成百上千的百姓,齊跪伏於地的景象,未免心中納罕。正巧香公劉過海在其身側。而劉過海已是第三次出使西洋,也已是第三次來到了柯枝國。馬歡心中納悶不解,即問劉過海說:『劉老弟啊。就下西洋而言,你是老鳥,我是菜鳥。能不能請你這個老鳥,教教我這個菜鳥。怎的這柯枝國的百姓,如此多禮。咱船隊才來到柯枝國,人都還沒登岸。他們卻就個個跪趴於地,就像是見了天皇老子一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馬歡,是一信奉回教的穆斯林。年約三十許,頭上慣著回回的希賈巾,臉龐略顯清瘦,眉眼卻顯剛毅。可卻又難掩其飽讀詩書,一臉的書卷氣。因精通阿喇壁語與波斯語,所以被寶船隊招募為通譯。由於馬歡比劉過海,大不了幾歲。且馬歡是個溫文儒雅的讀書人,既不像船兵那般粗魯,也不像將官或官員,那般的滿懷心機與城府。所以自馬歡隨寶船隊出海以來,劉過海倒與其頗為投契。兩人就像兄弟般,一有空就常在一起閒聊。此刻當馬歡問劉過海,何以柯枝國的百姓,如此恭謹的跪趴於地,在迎接寶船隊。而劉過海也難得顯示自己的見多識廣。倒也一付自信滿滿,即答說: 『馬哥啊。雖然你書讀得很多,但不說你不知道。這些跪趴在岸邊的番民百姓,他們在柯枝國,叫"木瓜"。因為木瓜的地位很卑賤。舉凡看見他們國內地位較高的人,像是南昆人,或是哲地人。木瓜都得跪趴於地,連頭抬都不能抬一下。要等到南昆人、哲地人走過以後,這木瓜才能起身。而且這木瓜,要是敢抬頭看一下這南昆人或哲地人,往往難免就要討來一陣鞭打。至於咱唐人,來到柯枝國,通常都會被視為南昆人。所以這柯枝國的木瓜,自也對我們唐人恭謹。一般來說,咱唐人也不需他們這樣跪趴於地來迎接我們。但這些木瓜,或是想與我們做買賣,又或是自知地位卑賤,對人跪趴慣了。所以見咱寶船隊來,這才都跪趴在地上迎接啊!』
劉過海的一翻解說,又是木瓜,又是南昆,又是哲地。這讓馬歡聽後,更是滿頭霧水。搔了搔頭,滿臉困惑,即又問:『劉老弟啊。你說的木瓜、南昆、哲地,是什麼東西啊!聽你越講,我是越混沌啊。行行好,你倒是慢慢解釋給我聽吧!』馬歡既如此要求,劉過海正想開口解釋。卻見馬歡,即又出言說:『劉老弟啊。稍等稍等。這事至為重要。待我拿出本子來記記。』倏忽見馬歡,拔腿奔進艙房中。須臾,即以木匣捧出了筆墨硯台,及一本他用來記事的本子。將置放筆墨硯台的木匣,端放甲板後,馬歡即也盤腿坐於甲板,動手磨起了了磨。待磨好了墨,執筆沾墨,又攤開記事的本子後。一切準備就緒,馬歡即說:『劉老弟啊。說吧,說吧。把你知道都告訴我。說得越詳盡越好。因為我記下來的,關於三寶太監下西洋的事,或將留傳後世。所以你千萬可別胡說八道。知道吧!』
悶熱的海風徐徐吹來。甲板上的船兵,正吆喝著,忙於收船帆、下碇錨。原本劉過海以為與馬歡只是閒聊。沒想到馬歡卻慎重其事,欲把劉過海的話記下,還說要留傳後世。這讓劉過海可頗感壓力。一時只得在甲板上正襟危坐起來。閉目思索了會,這才慎重的開口說: 『馬哥啊。就我所知,這柯枝國信奉的佛教,與咱中國信奉的佛教,有所不同。他們的佛教,雖也是講究因果輪迴。卻把國人分成南昆、回回、哲地、革令、木瓜的五等人。第一等的南昆人,多是達官顯貴,是其國的貴族。其中又以頸項掛著佛珠、頭上剃度的南昆,最為尊貴。第二等的回回,則是信奉回教的穆斯林。第三等的哲地人,則多是富商與地主。第四等的革令人,則多為奴僕、長工,或是為人做保之人。最後一等的則是木瓜。木瓜可說就是其國的賤民,前面四等人,都不願與木瓜接觸。因為在其國,據說木瓜是被神所遺棄的人。所以木瓜只能在山上海濱,以漁樵為生。或有如驢馬般為人檯負挑擔。居屋的屋簷,不得高過三尺。身上也不準穿長過肚臍的衣服。而且在其國,一個人一出生是在那一等人,就一生就是那一等人。甚至是子子孫孫,富貴者恆富貴,貧賤者也永世貧窮。更糟的是,不管你信不信其國的佛教,其國人是一出生就被分等第。所以國人也沒得選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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