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柯枝國遇濁人行刺
行筆之間,馬歡聽得劉過海之言,甚是訝異。嘆了口氣說:『阿海啊。這不合理啊,說不過去啊。我雖然信奉回教,但我也看過佛經。知道佛說眾生平等。而且我回教徒,在真主阿拉面前,所有穆斯林更都是兄弟姊妹,無階級之分。怎的,這柯枝國信仰的佛教,竟將人依貴賤,分成五等人。而且還世襲,讓國人富貴者恆富貴,貧賤者恆貧賤,生生世世永不得翻身。就算咱中國,也不是沒像木瓜的貧賤人家。但只要肯上進,十年寒窗苦讀。貧賤人家的子弟,考上了舉人、考上了進士,當了大官。甚至有才能者,從一介貧戶,變成封疆大吏,自古也多有。那怕就算不會讀書的。但若願意冒險出海經商,由兩手空空,搖身變成富商巨賈的。在福建漳泉更屢見不鮮。總之,貧賤之家,總該給他有個翻身的機會。這才合理。怎的,這柯枝國信仰的佛教,居然讓木瓜這等賤民,子子孫孫,生生世世無法翻身。如此,豈又合乎佛祖的慈悲為懷啊!』
事實上,柯枝國信仰的印度教,與佛教是有所不同的。只不過劉過海並未深究,亦無法分辨印度教與佛教,故一直將柯枝國信仰的印度教,誤以為是佛教。包括印度教的種姓制度,將人民分成的五個階級,其實也並不包括信奉回教的回回。只不過種姓制度中,通常將外來之人,或信奉回教之人,視同於剎帝地的階級。因此劉過海就此,竟也誤以為回回人,即是第一等南昆人之後的第二等階級。而馬歡,初次來到西洋的柯枝國,當也不知其內情。於是就照劉過海所言,全盤記下。「盡信書,不如無書」幸好,筆者有用功,在電腦網路的維基百科查了一下。這才沒被馬歡所記誤導。
寶船隊泊靠柯枝國港口,第二日。如同以往,主帥鄭和即帶領著龐大使節團,浩浩蕩蕩前往柯枝國的王城,去賜詔國王,宣達皇威。港口這邊,則是上萬官兵登岸,按慣例,每到一國則立排柵,設官廠,以與該國的官民進行貨物的買賣交易。就柯枝國而言,與寶船隊做買賣交易的,通常都是該國的哲地。哲地於柯枝國的種姓制度中,算是第三等人;多半都是商賈、地主與財主。話說這些哲地,都很會做生意,買有販無,低買高賣。即平常時日,這些哲地就會開始收購當地的寶石、珍珠、珊瑚或香料。及等到中國的寶船隊來到,或是他國的番船商賈來到,他們就會用這些寶石珍珠珊瑚或香料,與中國人或他國番人商賈,做買賣交易。尤其柯枝國,半年下雨,半年晴,作物難生,唯獨盛產胡椒。百姓也多置園圃,種植胡椒。而這胡椒用來做香料,在柯枝國雖不算是貴重。但若是將這胡椒的香料,帶回大明國,其價值可是貴的等同黃金。大概就是一兩胡椒,得用一兩黃金才買得到。所以寶船隊來到柯枝國,與哲地最大的買賣交易,通常也是胡椒。
時值九月。柯枝國半年的雨季剛過不久。話說這柯枝國的氣候,終年暖熱如夏,約二三月時,通常都是白天會下起陣雨。到了五六月,則是無論白天晚上都會下滂沱大雨,街市道路幾成河流,人難以行走。所以五六月間,柯枝國的百姓通常都只能待在家裡,直到雨季過後才能再出門。幸好,寶船隊來到柯枝國,雨季已過。雖然泥土路上難免泥濘,卻總算天已放晴。 臨著港口不遠,一個番民村落的街墟,尚有點積水的泥濘路上,就見走著幾個人。一個身量清瘦,頭戴回回希賈巾的,正是譯官馬歡。一個挽髻於頂的,則是寶船上的香公劉過海。又有二個一老一少,皆白布纏頭的,則是錫蘭國國王的王叔波羅科提及其子耶巴來那。尚有三四個身體精壯,目光炯炯,走路虎虎生風的,則是寶船上的船兵。
柯枝國的街墟,路兩旁的民屋,皆以椰子木所造。屋頂不鋪茅草,而是將椰子葉編織成片狀密鋪於上,就算多雨也不致漏水。馬歡與波羅科堤,一行人看似走在村落的街墟逛街,實則各有要事。就譯官馬歡而言,沒跟隨鄭和往王城。主要是受命留在港口,以深入民間,探察柯枝國的風土民情。劉過海已是第三次來到柯枝國,算是識途老馬,主要是幫忙帶路。波羅科提與其子耶巴來那,因倉促逃離錫蘭國,衣物日用都沒帶。免不了要到柯枝國的街墟,買些纏頭的白布,或是圍身的巾布與壓腰。然對其二人而言,來到柯枝國的街墟,更重要的是,要找到一些牛糞。因就錫蘭國乃至印度諸國而言,將牛糞晾乾燒灰,再將牛糞灰塗抹牆上,及塗抹身上。此乃是日日所需做的事。對其國人而言,也唯有如此,方能獲得神的保佑。但寶船上那來的牛糞,可讓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燒灰塗抹。因此上了寶船這段日子,對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而言,直是惶惶終日,如坐針氈。因為身上臉上沒抹聖牛的牛糞灰,乃是對神明與祖先的不敬。由是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身在寶船上,日夜寢食難安,吃不下睡不著。兼之水土不服,使得身體更家孱弱。儘管逃離了國王亞烈苦奈兒的謀害,卻差點就要死在寶船上。
百般煎熬,波羅科提父子,總算留住了一命,熬到了柯枝國。由此鄭和亦明瞭到,原來牛糞對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可說直比糧食及淡水還重要。船隊方至柯枝國,鄭和即命幾個武藝精湛的船兵,充當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的護衛。再三囑託,要其保護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一起到柯枝國的街墟,去撿牛糞。正為如此國之重事。所以譯官馬歡、香公劉過海及幾個背著竹簍的船兵。這才與波羅科提及耶巴來那,行於柯枝國的街墟。牛隻在錫蘭國與印度諸國,皆被視為神牛或聖牛。百姓不敢宰殺,亦不敢迫其勞動,皆任其在路上走來走去。所以要找到牛糞並不難,往往滿街到處也都有牛糞。然百姓家家戶戶,皆需牛糞。所以往往牛一拉屎,即也被當成寶物撿走。所以若要得牛糞,還得緊跟於神牛之後。方能待其一拉屎, 即搶得先機,捧得新鮮牛糞。這不,波羅科提與馬歡一行人,方到了街墟,即見有一隻瘦骨嶙峋的黃牛,走在前方。
當然在錫蘭國與印度諸國,牛隻不能以一隻二隻來計數。因為以「隻」來計數牛,那是對神牛的不敬。恰就有如唐人,也不會以一個兩個,來計數神像一般。因為以「個」來計數神像,那也是對神明的不敬。而需得以尊來稱呼。即牛隻,得稱為「牛尊」。看見一隻牛,得稱為看見「一尊牛」。既見一尊黃牛走在前方,眾人如見至寶,忙得快步趕上,亦步亦趨,緊跟牛屁股後方。人人望眼欲穿,緊盯著牛屁股,就盼那黃牛走路一晃一晃,尾巴搖來晃去的屁股,能趕緊屙出一坨屎來。無奈那黃牛肚子乾乾扁扁,似腹中無物。眾人亦步亦趨,跟了幾個街口,也不見那黃牛有拉屎之意。眾人正顯心灰意冷之際。幸好,約十幾丈外,又見另一尊比較肥壯的黃牛。為搶得牛糞先機,免肥水落了外人田。於是波羅科提與馬歡,商議後,即兵分兩路。由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帶著兩個船兵,前往另一尊肥較的黃牛那邊,等牛糞。而馬歡與劉過海,就仍守著這尊瘦黃牛。正當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方移步欲往另一尊黃牛。此時街墟中,忽卻聽得像是船隊,響起的號角嗚嗚聲。
"嗚嗚~~嗚嗚~~"號角聲,由遠而近。起初馬歡及劉過海,原本還以為是船隊的號角聲。然當那號角聲,越來越近,這才發現。原來是一個模樣怪異之人,手中拿著一個大海螺。且見其由街墟的另一頭走來,邊走還邊一路吹著手中的海螺號角。只見怪異的吹螺者,其模樣─「身長約七尺,卻是骨瘦如柴,手長腳長若猿猴,脅下排骨根根可見。上下皆不穿衣近乎裸體,僅腰間用拇指粗的大黃藤,翻轉二轉緊縛其腰。黃藤下掛著一塊手掌寬、約二尺長的白布,略遮其下體。臉面及上下身軀,皆遍塗黃牛糞燒成的白灰,使其整個人看起來白蒼蒼。頂上之髮搓成麻花狀,約十餘條,披拽腦後,又盤繞頸項,再甩到後背。其髮之長,少說八九尺。應是自出娘胎後,就不曾剃髮。雙頰無肉,兩眼外凸,乍見有若骷髏。太陽穴鼓起,腳步雄健,卻又似深藏不露,精力暢旺。」那怪異的吹螺者,後面又跟著一婦女,看似吹螺者的妻。卻見那婦女,同樣衣不蔽體,近乎裸裎,僅以幾片布略遮其醜。
馬歡見那吹螺者,深覺其模樣怪異。且男女二人,幾至全裸走在路上,竟能一派旁若無人的自在,讓人望之更覺其舉止詭異。即忙問劉過海:『阿海啊。這是什麼人?見其模樣,怎像是剛從墳墓裡爬出來的人一樣。還男女近乎裸裎走在大街上,也不怕羞!』劉過海以前來過柯枝國,也見過這等人。即回:『馬哥啊。不必怕。這等人是柯枝國的僧人,稱為濁人。恰就有若我中國的行腳僧一樣。其沿路吹螺,就是向人化緣。咱專心撿咱的牛糞。不必理他就是。』怪異的吹螺者,果是沿路化緣的行腳僧。前方,幾丈外的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當也知其是化緣僧人。就見那吹螺者,行腳經過,就見波羅科提與耶巴來那父子,似從懷中掏出了銅錢來。舉步走向那吹螺者,似要布施銅錢給他。怎料,當波羅科提方走到那吹螺者身前,眼前出人意外,忽而情勢驟變。
波羅科提約僅五尺高。走到那七尺高,手長腳長的吹螺者面前。忽見那吹螺者,一隻大手伸到了波羅科提的後頸。頓有如老鷹抓小雞般,將波羅科提整個給提了起來。說時遲那時快,提起波羅科提後,那吹螺者隨即轉身,快步飛奔而逃。眾人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時愣住。傻眼半晌,待回過神,那吹螺者早挾持著波羅科提,奔到了十幾丈外。耶巴來那,幾個船兵,包括劉過海與馬歡,回過神後,慌得丟下撿牛糞的竹簍與木板,拔腿追去。『把人放下,把人放下!』『救人啊!幫忙救人啊』眾人邊跑邊喊,一路追趕那瘦如排骨的印度怪僧。街墟的路人與番民,見狀,卻是個個驚的要不閃到路邊,要不躲入屋內,盡皆袖手旁觀。
好個排骨僧,看似弱不禁風,手中提著波羅科提,卻竟仍跑得飛快。幸好三四個船兵,亦皆是習武出身,身手不弱。提氣以輕功追趕,直追了百丈遠,終追到了排骨僧的身後。追兵迫近,見那排骨僧,陡然一迴身,一掌先將波羅科提打昏,即丟給身邊的婆子。僧婆子接過昏死的波羅科提,將其扛在肩上,續又拔腿飛奔。而那排骨僧卻是空出手來,大手大腳張開,橫於路中,儼然是要替他那婆子阻擋追兵。三四武藝高強的船兵見狀。帶頭的,即以眼神示意,要三人去追那僧婆子。自己倒掄起鐵拳,一個快步奔前,一拳即打向那排骨僧。鐵拳拳風颯颯,如疾雷破山,正欲打到怪僧臉上。排骨僧陡然身子一矮閃過,一個地堂腿反掃而來。踢到了船兵的腿肚上,反是將那船兵給掃倒於地。倏忽一個縱身飛躍,排骨僧又如大鵬展翅,擋到了另三個船兵面前。
三個船兵見那排骨僧,身手不凡,恐非一人能應付,即三人一擁而上。螳螂拳、虎形拳、猴拳蛇拳,三個船兵拳若奔雷,圍攻那排骨僧。掌風所至,劈木木斷,拳腳齊飛,氣勢宛如蛟龍翻江倒海。然那排骨僧,卻是臉無懼色,左閃右躲,猛然拽開盤於頸項的十餘條髮辮。那怪僧的髮辮一拽開,驟如十幾條八九尺長的長鞭,又如漫天的飛蛇,撲打向三個船兵。因那十幾條編成麻花狀的髮辮,乃是搓以酥油鞭髮,髮辮甚沉,打在人的身上更直如鐵鏈一般。就見那排骨僧,一個猛然晃頭,十幾條髮辮長鞭,迅雷不及掩耳,撲擊向三船兵。三個船兵閃避不及,身軀被長鞭掃中,頓是衣褲皆撕裂成條。臉頰被打中,頓則留下有如被鞭打過的長條血痕。『啊』『啊』『啊』哀聲慘叫聲此起彼落,僅是眨眼之間,三個船兵已盡被怪僧的髮辮,東倒西歪,擊倒於地。然幾個寶船隊的船兵,亦非等閒。一個鷂子翻身,躍身而起後,即各抄刀棍,再次將那印度怪僧給團團包圍。四個船兵就這麼在街墟間,與那怪僧,你來我往,纏鬥了起來。
馬歡、劉過海與耶巴來那,見得船兵與怪僧纏鬥。三人既沒拳腳功夫,也不敢加入戰局,即從街邊偷偷繞過,續又去追那扛走波羅科提的僧婆。話說那身上僅幾片布遮醜,幾至裸體的僧婆子,腳程甚為勇健。雖說肩上扛著波羅科提,然那僧婆穿過街墟,拐過小巷,一路飛奔;竟讓劉過海與耶巴來那,兩個年輕力壯的男子,硬是追趕不上。譯官馬歡就不必說,因是個文弱書生,跑了百丈之後,早已氣喘噓噓,遠遠落後。而那僧婆,似對當地的路草甚熟,從大路拐小巷,又從小巷拐往更偏僻的小路。九彎十八拐,轉來轉去,幾要讓劉過海與耶巴來那也跟丟。最後僧婆跑到了近海濱處,一處看似頗為荒涼的村落。但說那是村落,卻也不像是村落。雜草叢生的小路旁,雖有些茅草屋,卻甚為低矮。茅屋的屋簷甚至離地不及三尺,不太像是人所能居住,倒像是養雞鴨或牲口的草寮。
由於劉過海與耶巴來那,始終相隔十餘丈遠,追不上那僧婆。但見有茅屋,亦只能邊跑邊高喊。『救人啊。救人啊。幫忙救人啊!』喊歸喊,原本劉過海與耶巴來那,也並不期待在這荒涼的海濱之地,真會有人出手幫助。然而當那僧婆扛著波羅科提,奔過一間低矮的草寮之時。見那低矮的草寮簷下,居然竄出一巨大的黑影。那巨大的黑影,也不知是人是獸,只是竄出草寮後,擋到了僧婆面前。倏忽間,黑影看似揮動手臂,一把即將那僧婆給摜倒在地上。一切發生的太快,劉過海與耶巴來那,頓也吃了一驚。原本劉過海還驚惶的,以為遇到了一頭碩大的黑熊。然回過神,細看下,才知那從草寮竄出的巨大黑影,原來是個人。且是個膚色黑黝如炭,甚為高大壯碩之人。遠看之下,還不知其高大。當劉過海與耶巴來那,跑到其身前,這才發現那黑黝之人,約有八九尺高,大概就像鄭和那麼高大。其腰圍粗如樹幹,筋肉之結實,更宛如黑色的岩石。站在其面前,當真宛如面對一個黑岩堆砌成的巨人般。
黝黑巨漢,出手相助,摜倒了僧婆,救下了波羅科提。劉過海與耶巴來那,兩人氣喘如牛,奔到跟前,正想向其致謝。然尚未開口,身後忽卻又傳來海螺的號角聲響。劉過海與耶巴來那,回頭看去。陡見,剛剛那瘦如排骨的怪異僧人,正如一隻盛怒的公雞般。邊吹著大海螺,邊長手長腳的,宛如一隻欲攫人的螳螂,直奔而來。想是四個武藝高強的船兵,皆以被這怪異的印度僧人打倒。所以這排骨僧人,才又追來。但想及此,劉過海驚得不知所措。畢竟是四個武藝高強的船兵,倘都打不過這印度僧人。那劉過海只會拿香拜拜,可是手無縛雞之力,卻又如何能敵。耶巴來那亦是惶然失措,忙指著那印度僧人,語氣倉惶的,對著那黝黑的巨漢,說了些什麼話。黝黑的巨漢,似乎會意,即挺身向前,以其壯碩如牆的身軀,擋到了劉過海與耶巴來那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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