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大船擱淺數十船兵落難落地生根麻林國
西元1433年,明宣德八年。三寶太監鄭和,奉皇命,率寶船隊第七次下西洋。西洋盡頭(今之非洲),木骨都束國的北方沿海(今之肯亞)。一艘丈許長的杉板船,飄盪於滔滔滄溟汪洋。日出又日落,不得靠岸的無垠海洋,但見一人躺臥杉板船上,看似一具早已饑渴而死,骨瘦如柴的屍骸。而這杉板船上,看似剩下枯骨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第七次隨寶船隊,出使西洋的劉過海。自年輕到年老,七下西洋。任劉過海料不到的是─這第七次下西洋,年已五旬的他,竟就這麼在西洋最邊陲,木骨都束國海域,生生死死的飄盪,無法返鄉。近二年的時間,更是來來回回鬼門關,有若飄盪於地獄的無涯苦海般。只因二年前,第七次出使西洋的劉過海,在木骨都束國的海域,身染了不知明惡疾。又因身染不明惡疾者,留在船上恐致疾傳染給其他人,乃至傳染病蔓延,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按照船隊的往例,奄奄一息的劉過海,被抬到了一艘杉板小上,就此棄於海。
幸而媽祖保佑,劉過海並未疾病而死,且杉板船又被海流帶到了一處無人荒島。於是劉過海就在那無人荒島上,在海邊捕蝦蟹,拾貝類,摘野草野果為食,渡過了一年多歲月。偶一日,只因海上飄來一尊媽祖神像,卻讓置身西洋邊陲,早已絕望的劉過海,竟不禁又興起了渡海十萬里的返家之心。 際天極地的西洋邊陲,於是劉過海就這麼坐上了那杉板船,又離開了無人荒島出了海。這一出海,卻是浩蕩汪洋,生死渺茫,全然再看不到岸。渺茫茫,茫渺渺,飄盪汪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日。劉過海就這麼在杉板船上,餓的幾成了一具枯骨。縱幾成一具屍骸,但劉過海卻尚未死透,已然渾噩的腦子裡;猶似仍盤旋著一個又一個過往的夢。而這些腦中殘存的夢,無非是關於他七下西洋的經歷。
「...陣陣潮汐的浪濤聲,不絕於耳,我躺在沙灘仰望天空,看見三五十隻的金色巨鳥盤旋。唔!這裡像是暹邏國的一處荒僻海邊。陣陣濤浪聲伴隨海風的聲響,刮過耳邊,我更聽見了有僧侶的頌經聲。暹邏國的國人,出家為僧尼者很多。他們身上穿著與大明國的僧侶,類似的黃色僧袍。亦如大明國一般,凡家裡有喪事,皆得請僧侶頌經,辦超渡法事。與中國習俗不同的是。在暹邏國,一般富貴人死後,都會用水銀灌到他的肚子裡面,再以土葬下葬。而一般平常人家,與地位低者,當人死後,其家人通常會將其屍首,抬到郊外的海邊,置之於空曠的沙灘上。盤旋空中的金色巨鳥,巨大如鵝。當看見沙灘的屍首,巨鳥即會飛下,成群的吃啄搶食。及至把整個屍首身上的肉與五臟六腑,都吃光為止。稱之為鳥葬。剩下的屍骨,巨鳥無法再吃的殘骸,家人就號哭收屍,將其丟入海中隨濤浪而去...」
「..."玎玎玎玎"僧侶頌經的法器聲響,在海風中繚繞不絕。一隻隻的金色巨鳥從天而降。三五十隻如鵝般大的巨鳥,就聚集在我周身。這些金色巨鳥盤旋在空中看似金色,到了地面後卻變成黑色。脖子像鵝那麼長卻沒有毛,嘴喙尖銳而且倒勾,就像銳利的彎刀一樣,利於撕扯下人肉。而牠們銳利的鷹爪更如一把把的鐮刀一般,扒抓於人立刻肚破腸流。三五十隻的巨鳥,就這麼以其尖銳倒鉤的嘴喙,一塊塊的撕扯下我身上的血肉吞食;以其如鐮刀般銳利的鷹爪,扒抓得我皮開肉綻,肚破腸流。當這些巨鳥在吃我時,而我的身體卻動彈不得。想開口喊叫開不了口,連想睜開眼也睜不開眼。任得成群的巨鳥,一塊塊的撕扯下我的皮肉,彼此拍翅搶食。這種感覺,就像凌遲處死一樣。甚至我能感覺成群的巨鳥,將我的五臟六腑與肚腸子拉扯出身體外。而我卻再也向牠們要不回。因為我已經只是一具屍體,等待著葬於鳥腹之中...」
「..."玎玎玎玎"僧侶頌經的法器聲響中,我的靈魂恍若離開了身體,慢慢的飄昇起來。茫茫渺渺,有如杉板船飄盪於汪洋的海面般,眼前一片漆黑,我更不知要何去何從!唯"玎玎玎玎"的聲響,不絕於耳...」應是一個關於死亡的夢魘,那是在暹邏國的海邊所見的鳥葬,此刻卻盤繞在劉過海的腦海。或是已然骨瘦如柴的劉過海,躺在杉板船上,虛弱的再也無法動彈。因感受到死之將至,不免讓許多死亡的景象,浮上了腦海。卻也因為劉過海,虛弱的眼不能張,身體不能動。所以劉過海竟也不知道,其實他早已沒有飄流在海上。當是媽祖的保佑。當劉過海垂死昏迷之際,而載著他的杉板船,已然被一波一波的浪潮,沖到了一處海邊。並擱淺於沙灘。
時值黃昏。成群的麒麟在樹林的邊緣,伸長頸子啃食樹梢的嫩葉。這麒麟的身體像馬,卻有著朱印般的花紋,個頭也比馬高了約三四倍。頸子尤其長,幾比樹還高,只要一仰頭,即可嚼食到樹梢的嫩葉。麒麟乃是祥瑞之物,更是稀世罕見的珍奇異獸。然在這海岸的樹林邊,卻是一出現就是幾十隻成群的麒麟。再見那草原上,似有成群的野馬在吃草。但那野馬卻又不似一般的野馬。只見那些野馬的身上,居然都有一道又一道的黑白的條紋。草原上除了有黑白條紋的野馬外,亦有羊群。只不過這些羊群的腿卻又細又長,頭上的一對羊角,更長約一尺,呈螺旋狀;恰如頭頂頂著一對蛇矛兵刃一樣。草原邊的叢林中,長草隱然晃動,似有猛獸巨物藏於其間。一對粗大的虎掌低伏於地,那虎掌卻呈土黃色。虎掌之上,且見一顆碩大如斗的虎頭。說是虎頭,又不像是虎頭。因為虎頭的頸子周遭,滿佈黃褐的厚實鬃毛,威猛之狀更勝猛虎。居然像是傳說中的雄獅。那邊有凶猛的雄獅。這邊則見一隻模樣像是狗,前腿長後腿短的豺狼,在海邊的荒草叢間,抬起鼻頭聞嗅。海邊的沙灘上擱淺著一隨潮水飄來的杉板船,豺狼似聞到了有腐肉的味道,即快步向海灘的杉板船奔來。
且說那擱淺海灘的杉板船上,正是被潮水沖到岸邊,卻早已虛弱昏迷,骨瘦如柴的劉過海。但縱是骨瘦如柴,當也尚能讓豺狼飽餐一頓。見那豺狼探頭杉板船內,見得有一動都不動的屍首,張口即要撕咬。緊要關頭,卻見有一支長矛凌空射來,直射到了杉板船邊。繼之似有一群類似猿猴的喊叫聲,直奔而來;嚇得那豺狼落荒而逃。只見一群五六人,嚇走豺狼後,即奔向擱淺海灘的杉板船。怪事發生了,當下尚是黃昏,未及黑夜。 可這奔向杉板船的五六人,卻看不清其嘴臉。因為這五六人,恰就有如黑夜裡的人影一般,通體黑漆漆。且是全身幾近裸體,頂多就是跨下遮著樹葉或獸皮。
『嘰哩咕嚕~嘰哩咕嚕!』蠻夷鴃舌有若鳥語,通體黑色的人靠近杉板船邊,發現了劉過海後。五六黑色的人,即圍著劉過海嘰哩咕嚕了起來,卻不知他們在講些什麼。已然昏迷的劉過海,眼不能睜,嘴不能張,一個指頭也動不了。但耳朵卻是還能隱約聽得外界的聲響。於是這五六個黑色的人,蠻夷鴃舌,聲響傳到了劉過海的耳裡。其腦海中的夢魘,即浮現了一群巨鳥群集圍繞他身邊,吵著要搶食他的肉,與爭著要分食其五臟六腑肚腸子。幸而這些黑色人,並未真的把劉過海,分而食之。至少當下,並未立刻就吃。而是五六個黑色的人,七手八腳把劉過海抬出杉板船後。眾黑人即合力,將劉過海平舉,扛到了頭頂上。恰有如獵到了可飽餐一頓的獵物般。於是昏迷中的劉過海,被抬起之際,隱約只覺恍若自己的魂魄離開了身體,就這麼在半空中飄浮起來。尚有一黑色的人,則快步跑回,看似要回其部落去通報。過不了多久,即見更多黑色的人,從其部落中,齊奔而來。
魂魄離地三尺飄浮,浮浮沉沉,晃晃蕩蕩。"玎玎玎玎"宛如僧侶頌經的法器聲響,不斷迴盪劉過海的耳畔,有若置身黃泉路上。忽而劉過海,竟聽得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阿海~~阿海~~你不能死啊。阿海~~阿海~~醒醒啊。媽祖會保佑你的!』這說話的聲音,劉過海聽在耳裡,有點熟悉;想是熟人還是家屬,在對他招魂。又聽到媽祖保佑。有如困在黑暗深淵的劉過海,勉力的掙扎。總算三魂七魄慢慢回魂,眼皮亦約略的睜開了一條細縫。果然,從眼皮的細縫往外看,劉過海發現自己正仰躺飄浮在空中,浮浮沉沉的飄盪;當是魂魄正飄浮在幽冥地府。"玎玎玎玎"的聲響迴盪耳畔。頭臉倒懸,眼角餘光側望。劉過海發現了那"玎玎玎玎"的聲響,原來並不是僧侶頌經的法器。而是由一串葡萄,不斷晃盪所發出。但說那是一串葡萄,卻也不像是葡萄。因為那串葡萄之下,居然還有一雙滿佈黑毛的粗腿。因為那雙腿在走路,所以葡萄不斷的晃盪,便發出"玎玎玎玎"的聲響。
「那串葡萄怎麼會長在人腿上。好像是掛在胯下!而且走路晃來晃去,還會發出"玎玎玎玎"聲響!啊~~這是個什麼地獄?」渾噩之間,劉過海勉強開眼,順著那串葡萄往上看。卻見那串葡萄上方,看似挺著一個肥肚。肥肚上還有些龍形花紋的刺青。且那龍紋的刺青,劉過海看在眼裡還有眼熟。又把眼光挪移向上,竟見那刺青的肥肚上,是一張劉福的臉龐。眼下,原來正是劉福走在身邊,口口聲聲對著劉過海招魂。這下,方從昏迷中回魂的劉過海,可更渾噩困惑與不解。 一時竟又昏了過去,再也叫不醒。...
黑色人的部落,低矮的草蓬屋錯落。幸好劉過海被抬進部落後,並未被吃掉。而被置放到一間茅屋之內。渾渾噩噩,也不知昏迷了幾日。劉過海時而睜開眼又閉上,總覺眼前就像是夢魘一般。時而似有人來餵食湯水之物,就勉強張口吞下。時而似看見像黑影般的人,進出茅屋。時而似又看見劉福也出現在茅屋。經得數日,調養生息之後。劉過海的命,總算是被救了回來;也真的清醒了過來。這日,劉過海在茅屋中甦醒過來,只見眼前一個黑色的女人,拿著湯水似要餵他喝。睜眼之際,更見那黑色女人,裸露的一對黑乳就在眼前晃來晃去。嚇得劉過海,兩眼瞪大,驟然以手撐起虛弱的身體,瑟縮到角落。那黑色的女人,見劉過海甦醒,亦急忙喊著奔出屋去,像是去找人。頃刻,一群人從低矮的茅屋門口,競相擠進了茅屋中。而最前頭,一個身體胖大之人,豈不正就是劉福。仔細看,擠進茅屋的五六人,亦是與劉過海相熟,皆是在船隊中的故舊。
「啊!我得救了。我終於回到船隊了!」流落荒島經年,又飄流海上幾至喪命,驟然見到劉福與船隊的故舊;頓見劉過海淚水奪眶而出。忙脫口,一連串的問:『阿福兄。還有大家。是你們救了我嗎?我回到船隊了嗎?現在我是在那裡?咱船隊就在這裡嗎?』劉福等人,見得劉過海甦醒,進茅屋之時,亦是個個面露欣喜。但聽得劉過海一連串的問,卻見個個臉上的喜色,頓又黯淡下來。且是個個面面相覷,似有什麼難言之隱。遲疑片刻,卻見劉福,開口反問說:『阿海啊。你怎麼會在那杉板船上,飄流到這裡來?是你的分宗船隊,就在這附近嗎?你們是來找我們的嗎?』
劉過海聽得劉福一連串的反問,著實是丈八金剛摸不著頭。一臉的愕然,即回:『阿福兄。你在說什麼!什麼有沒有船隊在附近!什麼是不是有船隊來找你們!我是一年多前,因為染了不知明的病,所以在木骨都束國的海上,被船隊放水流,棄之於海上。幸好,後來飄流到一個荒島。過了一年。因為想家。所以我又乘杉板船出了海。結果飄流海上,本以為死定了。沒想到卻被你們救起。真是媽祖保佑啊!』眾人聽得劉過海之言,原本人人臉上黯淡的神色,更是垂頭喪氣,頓是唉嘆聲不絕。劉過海見狀,心下不免起了一股不祥的疑惑,頓是慌問:『阿福兄。這是怎麼回事。咱們的船隊,什麼時候要回大明國。我著實想家啊!』
眼前所見景象,確實難免讓劉過海困惑。因為此時,茅屋中的幾個船隊故舊船兵,包括劉福,非但身上沒穿軍袍,且是個個幾近裸身。頂多就是胯下圍著樹葉或獸皮,竟如野人一般。劉福更是一身赤條條。這不倫不類的模樣,豈是天朝上國的官兵,紀律嚴明的寶船隊,所該有。由於眼前景象著實詭異,由不得劉過海心慌起來,忙得開口,再三的追問:『阿福兄。咱們的寶船隊呢!鄭大人在那?你倒是快說啊!』卻見劉福嘆了口氣,看似無奈的說:『唉!阿海啊。這裡是那裡?我也不知道啊。鄭大人還有船隊在那裡?我也不知道啊。唉~~咱恐怕是回不去啦!』
「回不去了!」劉福之言,宛如一陣悶雷,轟到了劉過海的腦門上。「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回不去了...」陣陣迴音,嗡然不斷在劉過海的腦門迴蕩。隱約只聽得劉福,續說:『約是二年前。我們這支分宗船隊,離開忽魯謨斯後。奉鄭大人之命,欲繞過木骨都束國最南端,往西海去。卻在西洋邊陲的海域,遇到了暴風。整個船隊幾被暴風打散。我們的那艘船,船帆被吹破了,桅桿也被吹折了,無法再航行,只能隨著狂濤巨浪飄流。最後還觸了礁,幾要沉船。幸好沉船前,擱淺在這處海岸。原本一船上百官兵,最後悻存登岸的,僅剩下二三十人。也還好,這處蠻荒的海岸,有個黑番的部落。他們發現了我們,也好心收留了我們在部落。要不在這蠻荒之地,我們二三十人,恐早就葬生猛獸之口,又如何能活到今日。但問黑番,這裡是什麼地方?他們也說不上來,只說這叫"西嶼"...』另一人,接口劉福的話,頓是哭喪的說:『是啊。這二年來,我們就一直在這裡等待。希望我們的船隊,能夠來到這裡,找到我們,把我們帶回去。嗚~~可是就這麼等了二年啊。至今都沒看見我們的船隊,回來找我們啊...』
「西嶼」劉過海從未聽過這個地方。船隊的海圖上似也從未見過有這樣的國家。起初這一方,劉過海見到劉福與船隊的故舊,還以為自己被寶船隊所救,已回到了船隊。而那一方,劉福見到劉過海,也以為是寶船隊,派人來到麻林,要找他們這些在海難中失散的官兵。然而誰知,到頭來,卻是雙雙落空。原來劉過海,是因染不知明惡疾,被船隊棄於海外;已然流落海外一年多。而劉福與二三十船兵,卻是因海難,大船觸礁擱淺,不得以登岸蠻荒。至今亦已在海角邊陲的蠻荒,等待了二年時間。到頭來,兩方人,原來竟同是淪落天涯之人。得知彼此的遭遇後。當下茅屋之內,眾人怎能不淚眼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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