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姆斯基‧高沙可夫(1844-1908)

如果在史上眾多歌劇中，選出一部最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劇碼，有人會說是貝爾格的「伍采克」或「露露」，或柴可夫斯基的「黑桃皇后」，也有人說是理查‧史特勞斯的「莎樂美」和「艾蕾克特拉」，不過許多行家認為林姆斯基‧高沙可夫的「金雞」才真的是最令人感到冷颼颼的歌劇。原先我對此覺得不解，因為林姆斯基絕非是那種莫測高深的作曲家，而是比較親近一般大眾的，照理說不會故意搞驚悚，但在聽完了此劇後，卻完全認同這樣的說法。

在1905年，俄國還是帝制，由沙皇所統治，但社會動盪不安，底層工人超時工作待遇微薄，中產階級也要求國會的參政權，本來政府還能靠大多數人民對沙皇的尊敬，勉強撐住場面，但日俄戰爭的敗北使得沙皇威信大失，俄國人無法忍受敗給日本這樣的小國，終於忍無可忍，工人開始罷工，數十萬人到皇宮前抗議，那時沙皇不在宮中，軍隊竟自行鎮壓，對群眾開槍，結果造成數千人死亡，史稱「1905年革命」。

當時林姆斯基61歲，在柴可夫斯基去世後，已成為俄國最重要的作曲家，兼任聖彼得堡音樂院教授的他，也教出許多優秀的學生，包括普羅高菲夫與史特拉文斯基，連拉赫曼尼諾夫也視他為自己的導師。以林姆斯基地位之崇高，又出身貴族，應該不會同情革命才對～但剛好相反，他痛批政府，並聲援參與革命的學生，而被學校解聘，其他教授卻紛紛辭職抗議，當局迫於壓力只好讓他復職，他仍氣憤難平，患有嚴重心臟病，已是風燭殘年的他決定寫一齣歌劇～那就是「金雞」。

「金雞」改編自俄國文豪普希金的作品，不過加入了大量諷刺沙皇的部分，劇情其實很簡單，可是卻有幾個令人不寒而慄的角色設定，林姆斯基本來就是管弦樂大師，為了描寫這些詭異的角色，他驅使壯麗的管弦樂法技巧，揮灑得淋漓盡致，和聲則是其生涯中最大膽的，充滿不和諧的變化半音，更增添了神祕的氣氛，但這些都只是＂基本款＂而已。真正最恐怖的＂必殺技＂，是他對政府體制痛恨的心態，從頭到尾都沒有發洩出來，反而是一連串的尖銳諷刺，才真正讓人心寒，我觀劇時，彷彿看到一位笑個不停的小丑，手上卻拿著刀子在殺人，相較之下，「伍采克」就顯得太直接激烈了，「黑桃皇后」更是神經質的讓人無法消受，「莎樂美」我甚至覺得是黑色喜劇，怎能和看似喜劇，實則讓人齒冷的「金雞」相比呢？

林姆斯基在完成「金雞」後，一直想要盡快上演，但政府卻下令禁演，這讓他極為痛心，隔年(1908)，他就因為心臟病而去世，本劇因而成為他的遺作，到1909年才在刪節下進行首演，仍極為成功，全曲版不久也重見天日。到現在，人們還是常以此劇悼念這位寫出＂天方夜譚＂＂大黃蜂的飛行＂的名作曲家，這是我們在聽「金雞」時不能不注意的～它其實具有隱藏的輓歌風格，哀悼的不僅是作曲者林姆斯基，還有即將滅亡的俄羅斯帝國。

歌劇一開始，小號就以尖銳的音響，奏出模仿雞叫的旋律(後面金雞登場時，就會以此旋律唱出：滴滴！咕咕！)，然後是一連串阿拉伯風味的奇幻音階，最後是用清脆的鋼片琴與豎琴，搭配低音的大提琴形成交叉節奏，聽來莫測高深，這是占卜師的音樂，他在懸疑的氣氛中登場，以極高的音域，宣布他要說一個雖然古老，但有深刻寓意的故事，希望後人能從其中得到警示，隨後不和諧的十一度半音和弦響起，像是為後來的災難預作準備...

隨著聽來雄壯的進行曲響起，懸疑的迷霧也逐漸散去，雄偉的廳堂出現了，這是沙皇達頓王的皇宮，第一幕幕啟，沙皇正與王子們和群臣議事，因為最近受到了外國的攻擊，他徹夜難眠，嘆息說：當我們想取得南方時，東方的敵人就來了...有時還從海上來...這裡南方似乎暗指中國，東方則是指日本，完全與當時日俄戰爭的背景相符。這時大王子說：把軍隊都調回來啦～只要防衛首都就好～我們關起城門～整天大吃大喝～真是讓人期待的快樂戰爭啊～～沙皇一聽龍心大悅，群臣也歡天喜地～

但將軍波坎卻說這樣敵人會輕易打到首都來，到時恐怕會吃不下喝不了，小王子這時說話了，他大言不慚說自己才能拯救父王，提的卻是和哥哥完全相反的意見，把軍隊全部都灑出去，這當然也行不通，沙皇氣得大罵：白痴！而群臣也很坦白說：沒錯，我們是白癡...

占卜師的音樂突然響起，一個老人出現，他以無比恭敬，但令人生畏的高音，說自己是占卜師，有一隻金雞可以送給沙皇，牠飛得很高，可以看到任何靠近的威脅，所以有牠就安啦～可以好好睡覺了。金雞隨後由他手裡飛出，一躍上了塔頂，大叫：滴滴！咕咕！躺著治國吧～～～

沙皇對此讚嘆不已，問占卜師想要甚麼報償，他說自己是智者，不要財寶或土地，只要愛情，並希望沙皇能簽字保證，在法律上才站的住腳。沙皇一聽哈哈大笑說：我就是法律啦～一切我說了算！...占卜師只好先退下。

一位女官登場，哄著沙皇說：春日正好眠，要他乖乖睡覺養身體。沙皇則像小孩子一樣睡著了，音樂也變得很輕柔，但那阿拉伯式的音階不斷出現，氣氛仍有些怪異，果然金雞又開始吵了，這回不是要沙皇躺著治國，而是敵人真的接近了，牠那高亢的聲音把全城的人都從睡夢中吵醒，沙皇只好不情願的起床，先讓兩個王子去應付，一切平息後，金雞再度要他躺著治國。

夜越來越深，沙皇再次入睡，但沒安靜多久，金雞又再度宣告另一個敵人接近，而且轉來轉去吵個不停，沙皇這次只好親自帶兵出征了，合唱高聲讚美著他，第一幕結束。

第二幕開始，由長笛與短笛搭配，尖銳刺耳的聲音猶如怪鳥嚎叫，四周是一片黑暗的森林，沙皇率軍到此，卻看到大王子與小王子抱在一起慘死，他痛哭失聲，眾軍也跟著嚎啕大哭起來，這場面令人動容，由此想見他們是將沙皇當做自己家人看待，才會感同身受，事實上當時俄國人反對政府的雖不少，但未必想要沙皇滾蛋，林姆斯基將此一場面無比真實的表現出來。

正當大家同仇敵愾，想找出兇手時，天色突然變亮，山邊浮現出美麗的帳篷，從裡面走出了一位美魔女，長笛再度吹出那阿拉伯風味的奇幻音階，她唱起著名的詠嘆調，歌頌著陽光，然後卻不懷好意，說自己將用美色，掠奪沙皇的江山。面對這極可能是殺子仇人的美魔女，沙皇竟完全被迷住了，隨後本劇最令人不寒而慄的場景出現了～魔女不斷以充滿半音的官能性歌曲誘惑沙皇，豎琴的撥奏奔放而大膽，展現妖魔般的美麗，在她要沙皇撫摸她＂堅挺而稚嫩的乳房＂時，鋼片琴的叮噹聲一直在伴奏部分響起，使人想到稍晚作曲的馬勒＂大地之歌＂，雖情節完全不同，但在表達一種美得讓人沉醉的感覺上是相通的...

                                    上圖粉紅色框部分是鋼片琴的聲部

魔女戲弄沙皇，要他唱歌，他唱了一首五音不全的情歌，又要他跳舞，結果因為無法跟上漸快的節拍累倒在地，這時一國之君已與小丑無異，簡直是慘不忍睹，但這還不算甚麼，已迷入心竅的沙皇，為了佔有美魔女，竟承諾與她結婚，共享江山，魔女得意洋洋，更加囂張跋扈～此幕就在狂野，又令人搖頭嘆息的氣氛中結束。 

第三幕則是群眾焦急的等待沙皇回來，再次讓人覺得俄國人真的視沙皇如君如父，女官則安慰他們說別擔心，沙皇一定會凱旋歸來，然後是大規模的的分列式進行曲，眾人仰望，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堆妖魔鬼怪，接著是巨人，都是美魔女的手下，這樣怪誕的場面充滿不祥的意味，沙皇與她則在最後出現，群眾高呼萬歲，占卜師卻擋在前面。

沙皇很親切的問候他，稱呼他為智者與恩人，但占卜師並不領情，他是來討債的～要沙皇把愛情賜給他，並明確的說：我要佔有這位美魔女！沙皇大怒，但仍努力保持一國之君的風度，他說可以給官職或頭銜，甚至自己一半的國土，希望占卜師能接受，但這位＂智者＂並不領情，還以可怕的超高音嚇唬他，沙皇終於發怒了～自己的新娘怎能拱手讓人？他一時衝動，竟拿權杖將占卜師活活打死，血流滿地，美魔女又突然發出了諧謔的笑，沙皇驚慌失措，想在她那裡尋求安慰，卻被嚴詞拒絕，此時金雞又開始滴滴！咕咕！的叫，還開口講話：說要把沙皇啄到爆頭，替占卜師報仇；在一陣鑼鈸齊鳴中，沙皇被飛下來的金雞啄死，美魔女再次發出了令人心寒的笑聲，並憑空消失。

群眾剛開始只是靜靜的悲泣，唱著：「這不是夢...沙皇真的死了...偉大的沙皇...你是那麼的英明...是王者中的王者...你可以躺著治理國家...但當你生氣時...卻會颳起風暴...任何人都會遭殃...」，在悲傷中，似乎仍有諷刺的意味，但後來卻突然變成哭天搶地～他們終於意識到沒有沙皇，未來的日子要怎麼過？...大規模的半音和聲痛苦的扭曲著，這段可怕的音樂預言了1917年的俄國大革命，帝俄政府被共產黨取而代之，人民拋棄了沙皇，想要無產階級專政，但沒多久他們將會知道，就算沙皇尼古拉二世是如何昏庸無能，也比兇殘的共產黨好，如今哭天搶地也沒用了，沙皇全家都已被共產黨屠殺，是不會再回來了...即使歌劇的最後占卜師又活過來，宣布這一切只是故事，要觀眾別當真，不寒而慄的感覺仍無法消散，歌劇到此結束，但對俄國人民，與那些將被赤化的國家來說，苦難才剛要開始...

被殘酷處決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一家人留影 

文／夏爾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