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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 榕樹 大饅頭
2012/09/24 10:16:37瀏覽413|回應0|推薦1
不記得為什麼從小愛吃饅頭,還是長大之後母親告訴我的,大約三歲左右,有一次吃飯,不小心把飯粒吃到鼻孔裏,醫生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飯粒取出。從此見到米飯就害怕,母親無奈,只好每天到附近的員工消費福利社買饅頭給我吃,米飯恐懼癥候群持續了兩年,上了幼稚園才敢再碰米飯。那個年代,饅頭是純發麺的,膨鬆有彈性,早先沒有機器,只能手工揉麺,蒸出來的饅頭非常鬆軟又有彈性,我最喜愛。饅頭的吃法五花八門,配菜、沾湯、夾肉鬆、撕成小塊泡在牛奶或豆漿裏吃都很合適。

在台灣,最早的饅頭店都是由退伍的山東老兵經營,自己的日常主食離不開饅頭,乾脆多作一些順便賣錢。四十幾年前,台北市的信義路四段十分狹窄,就是現在的文昌街,我每天早晨上學必須經過一片稻田,走到這條窄街,擠上20路公共汽車到東門町換車。稻田之邊緣,臨近住宅區,有一根歪斜電桿,與一株老榕樹比鄰而立。某天清晨路經此處,遇見兩位男子,拖來一台平板車,上面堆滿著舊鐡皮及木料,兩人以電桿與榕樹為支柱,迅速的動工起來,待我傍晚放學回家,一棟徒具四壁及屋頂的簡陋違章建築已經完工,兩位男子坐在石墩上抽煙休息,從裝束上觀察,狀似退伍老兵,吞雲吐霧之際,雙眼迷茫,一邊歇乏一邊看著自己半天拼戰下來的成果,不覺露出勝利的微笑,棲身之處就此粗具規模。當年台北市政府有一項愛民便民的措施,興建中的違章建築,管區警察有權有責取締,但是只要屋頂蓋好了,表示此屋已經完工,就變成住都局來管轄,警察無權干涉。二人白天趕工之際,警察碰巧沒有出現,十分幸運,往後住都局要拆除這棟違建就很困難了。榕樹下的兩位老兵就此安家落戶高枕無憂。接下來幾天,二人從容不迫的在榕樹下,用廢棄的磚頭砌好一個爐灶,用門板架好一張多功能的桌子,又撿來兩把破籐椅,弄來一口大水缸,眼看著這個家越來越像樣。

一天傍晚,我下了公車,走在田埂上,忽見遠處榕樹下冒出一陣白色煙霧,走近一看,老兵正把蒸好的饅頭從蒸籠倒在門板作成的大桌子上,熱騰騰的饅頭白白胖胖的,真好看,我不由得駐足旁觀,老兵一看是我,遞給我一個饅頭,很簡潔的說了三個字:“勤業啟(趁熱吃)”,我連忙道謝,撕下一塊塞進嘴裏,細嚼慢嚥,一路走回家。從此放學回家有了期盼,時間如果湊巧,便有熱饅頭吃。白饅頭在嘴裏仔細的嚼,會產生一股甜味,不需配菜便是人間無比之美味。

不多久,老兵決定大量生產饅頭,弄來一輛富士霸王自行車,車後綁上木箱,把蒸好的饅頭裹上幾層毛巾及麵粉袋保溫,放入木箱,騎著車子沿街叫賣,順著敦化南路,過復旦橋,在光武新村繞上一圈,很快賣完回家。在家留守的那位已經炒好一大盤菜,打開一瓶紅標米酒,放在籐椅之間的石墩上,兩人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握住饅頭,先吃一口菜,再咔嚓一口咬下一大塊饅頭,鼓著腮梆子奮力的嚼著,臉龐青筋畢露,吃得滿頭大汗。這就是升斗庶民之享樂滿足。

好景不長,機器時代來臨了,市面上開始出現嗆麺的機器饅頭, 所謂嗆麺是把發好的麺團再往裏揉進乾麺粉,這項步驟十分吃力,必須靠機器來完成,蒸出來的饅頭很硬實。漸漸的機器饅頭取代了手工饅頭。老兵也許是財力有限,無法進行現代化,仍舊維持手工製作。因為如此,我很幸運的能夠繼續享受他們鬆軟的饅頭。

後來我離開台北到中部讀大學,不再每天見到兩位老兵。大二寒假回家,發現榕樹下的違建被拆除了,兩位老兵也不知去向。很懷念他們,更難忘那膨鬆的饅頭。服完兵役出國留學,難得在朋友家吃到饅頭,真是莫大的享受。前年回台北替一家公司作短期的顧問,再與饅頭結緣,一般的傳統菜市場都能夠買到饅頭,可惜全都是嗆麺的機器饅頭。一天中午在公司附近散步,無意間撞見一家麵食店,除了包子花卷之外居然賣鬆軟的手工發麵饅頭,如失散多年的老友重逢,令我喜出望外。我一次買一大包,回到住處可以享用一星期。一天下班之後,去買饅頭,發現店前騎樓下冒著熱氣的玻璃櫃子不見了,十分著急,轉頭一看,整個店面已經改裝成一家有名的炸雞排加盟店,正想趨前詢問店員,發現穿著炸雞店制服的竟然是昔日灰頭土臉滿身大汗的麵店老闆,頭上還頂著一個紙作的帽子,帽上一只雞冠,十分滑稽。老闆一看是我,面露歉意的說“沒有辦法,作麺食太辛苦,賣炸雞再配上飲料比較好賺。”我不死心,問他是否仍然發麺蒸饅頭給自己吃,也許可以分售給我。老闆搖頭,克制自己未笑出聲。待我正要離去,問我“老兄!台灣有這麼多好吃的食物,你為什麼一定要吃饅頭?”我一時無法回答,他正好轉身去招呼客人,替我解了圍。

回家的路上,一直琢磨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了一段往事,三十多年前,離台赴美,初到異鄉,某日與一位長輩談到很懷念台灣的饅頭,他思索片刻,說道“對日抗戰勝利之後,我隨著學校從大後方回到北京,沒有多久又撤退到台灣,離開大陸之前,沒機會回陝西老家辭別父母,這是此生最遺憾的事。多年以來,我很懷念母親作的寬條涼麺,曾經試著作了幾次,味道就是不對。因此我認為對所有的異鄉人而言,最好吃的東西,是小時候常吃,長大之後卻吃不到的食物。”

饅頭就如同那位長輩的寬條涼麺,是一個抹不掉的童年記憶,歷經時空變遷,我也許應該放下這個牽掛了。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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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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