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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1 12:28:11瀏覽461|回應0|推薦9 | |
最近剛搬進這棟公寓。
這公寓啥都好,就是一樣不好───電梯裡有張相片。
你見過電梯裡掛相片的嗎?
這公寓只有兩座電梯,左邊那一座,電梯廂的牆上掛了張黑白相片。斑剝的木頭框,刮花了的玻璃面,栓根繩子固定。
相片大約一尺長,斜斜掛著,彷彿從高處俯視搭電梯的人。
相片裡是個女人頭,髮型與衣領款式看上去像是解放前的舊年代。女人的表情嚴肅,睜大眼瞪視著。只差兩根白蠟燭,這電梯就成靈堂了。
這麼一張倒楣照片,究竟是誰擱在電梯裡的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人敢搭那座電梯,都說怕有詛咒、鬼附體甚麼的。
我雖然一向不信邪,可我太太已經有了身孕,還是別造次的好,萬一真的招惹上甚麼不吉利的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因此我也不去搭那電梯。
平時那電梯都固定停在一樓,電梯門總是開著,一眼就瞧見裡頭內張「遺像」。雖然經過時心裡不免發毛,但不瞧它不想它,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街坊鄰居們都還不錯,挺熱心的,在剛搬進來的那段期間,幫了不少忙。當然咯,少不了三姑六婆,幾個好打聽好揣摩的太太姑奶奶們一湊合,還不謠言滿天飛。正所謂有娘們的地方,就有謠言。
這公寓也像別的地方一樣充滿了各色各樣謠言。比方哪家的老爺姘上了哪家寡婦,哪家的孩子得了啥傳染病,哪家又欠一屁股高利貸,總之都是些狗屁倒灶的無聊事兒。
我一大老爺們當然不會去跟她們閒磕牙,可我太太卻常與她們廝混。她因為挺著大肚子,下崗了,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按太太的說法:「事出必有因,無風不起浪。謠言之所以成為謠言,背後一定藏有某種程度的真實性。所謂謠言,就是隱藏版的真實!」
我只擔心她成天聽那些狗屁會壞了胎教。
「噯!你啊,知不知道相片裡的女人甚麼來歷?」
太太橫躺在床,猛不丁冒出這麼一句。今晚特別悶,我也睡不好,夫妻倆就這麼躺在床上散熱。
「哪個相片女人?」
「還有哪個,不就電梯裡內個。」
「內個啊。我說內玩意兒還真有話題性,改朝換代就產生新的說法。這會兒又有啥最新情報?」
「這回假不了!我聽四樓周姨娘說的,說是她表姐告訴她的。她表姊夫在經合局當幹部,面子可寬敞了!肯定是真實材料。」
「咱公寓裡的怪力亂神,居然也成了經濟合作局的業務啦!」我哈哈笑說。
「別打岔。她表姊夫說呀,二十年前這兒發過大火,燒死不少人呢,那女的是其中一個,全家都被燒得面目全黑………」
「是面目全『非』吧?」
「叫你別打岔!」太太擰我一把,「我意思是全都燒成黑炭啦,甚麼床呀櫃子呀,桌子板凳鍋碗瓢盆,連牆地板都燒化了。當然一家人都沒得倖免。可就是一樣東西完好如新,你猜是甚麼───就那相片!連燻都不曾燻黑,你說怪不?」
太太翻身換個姿勢,接著說:「防火的唷!人說那張相片大有福氣,沒準是仗著啥大神庇護,所以祝融爺不敢靠近。後來公寓裡的人就將那相片掛在電梯裡,說是能保佑整棟樓不著火。聽說從內時候起到現在二十多年了,一次火災也不曾發過,簡直就是平安符。」
「妳信麼?」
「幹嘛不信?這說法總比之前那些,甚麼在電梯裡給人姦殺陰魂不散,甚麼相片拿走自個兒又跑回去的好多了吧。」
「好是好,可一聽就覺得假。妳想想,要是那相片真是個平安符,怎麼那女人自己燒成了炭?就算真有其事,我瞧哪,要真發生火災,整棟樓都燒成平地那相片還是好的,它的功能是保它自個兒的平安。哈哈哈!」
「這麼說起來,好像也……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了,妳這人缺心眼,人說啥妳都信,真是的。」
「我也不是啥都信的。可你想想,這事兒實在透著詭異。所謂謠言是真實的影子,多多少少都有點事實基礎的,多聽幾家大約也有個譜,是吧。可那相片女人怎麼就沒人知道個影兒呢?相片又沒腿,當初總得有人掛上去吧?又不是掛在自個兒家,就這麼堂堂掛在電梯裡,當時一定眾所周知,怎麼就沒把事傳下來呢?」
「也許事情太恐怖了,根本沒人想提起;時間久了,當時的住戶全搬走了,所以現在沒人知道。這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對不對,難道整片公寓百多戶人家,就沒有一家留下來麼,一定還有清楚這事兒的人。你得幫我打聽打聽!」
「我為甚麼必須幫妳打聽這種事?」
「妳是我老公不是?所謂有事丈夫服其勞,大丈夫志在四方,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志在四方的意思是四處打聽八卦?」
「對!不服嗎?更何況我現在挺著大肚子,難道你要我一個孕婦挨家挨戶搞普查,真沒良心!」
「妳還想挨家挨戶問阿?真服了妳。」
「也別這麼麻煩。你知道咱們公寓裡誰最資深?」
「嗯………是管理員老田吧。」
「錯,老田那兒我早就問過了,他也不清楚。他是七九年來的,當時就有內張相片了。他剛來的時候也到處打聽過,也跟現在一樣,沒人知道。」
「七九年就沒人知道了?這房子到底是啥時候蓋的?」
「誰曉得阿。老田說,那時候的住戶到現在差不多都搬走了,只剩二樓最後面內間的范老頭,可能知道相片的事。」
「那妳怎麼不去問范老頭?」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老頭子陰陽怪氣的,還有人說他在家裡頭殺貓呢!不是只有我一個怕,連六嬸都不敢惹他咧!」
「連情報局長都不敢招惹,果然是號人物。」
「你少說風涼話,這差事你是扛定了………我不管,你得給我問問去。」
「你沒聽人說過?好奇心能殺死一隻貓,保不齊范老頭專殺妳這種好奇的貓,哈哈!」
「死沒良心的還嚇我!你要是不幫這忙,我………我就跟你離婚!」
「好啦好啦,真受不了妳。」
太太聽我答應了才高興起來,三分鐘不到就睡著了。
唉………我這是招誰惹誰?好好一個星期天,本想睡個痛快,結果一大早就讓太太拉起床,要我去執行任務。
我十分不情願又百般無奈,只好去敲范老頭的門。
范老頭住二樓最後面靠邊,也就是走廊的盡頭,死胡同。換句話說,除了他自己以外誰也不會走到這兒來。
聽說老頭兒一個人住,個性孤僻完全不與人來往,還有人說他已經瘋了呢。我自己就曾經在公寓旁的小公園裡,見他一個人在那兒搖頭晃腦喃喃自語。
范老頭到底多大歲數,也說不準,估摸有七八十,也有人說他九十幾了,反正是老頭中的老頭,怪老頭。
敲了半晌也沒人應門,正想宣告任務結束回家睡下半場,誰想到才剛調頭,那扇鏽跡斑斑的鐵門便呀呀開了。從門後探出個腦袋,是位姑娘。
「您………您找哪位?」
小姑娘看上去才二十出頭,斯斯文文,白淨淨的臉蛋,蔥根嫩筍似的手指,與這麼間爛屋子一點也不相配,不,跟整棟樓都不相配。我有些措手不及。
「老爺子在嗎?」
她稍稍望了望屋裡,猶豫了一會,說:「不好意思………有甚麼事情嗎?」
「沒甚麼,只是想跟老爺子請教點事兒。」
「怹正在公園裡曬太陽呢。」
「喔,這樣,那我自個兒去公園找得了,謝謝…………」
我話還沒完,正想問問她是誰,小姑娘就低著頭縮回屋子裡,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說甚麼。
我心想,不是說這范老頭獨居嗎?怎麼冒出個小姑娘?看樣子應該是他的孫女兒。可見得只要一經查證,就發現謠言與事實相去甚遠,那些娘們成天聽謠言散謠言,成千上萬個謠言在腦子裡構築成一棟幻想的公寓,我太太就住在那棟幻想的公寓裡。
我邊下樓邊想,三姑六婆們會在那小姑娘身上編多少故事?我似乎有些得意起來,因為我掌握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實。
范老頭正坐在鞦韆旁的長椅子上,瞇著眼不知是打盹兒還是在回憶遙遠往事。我上前打聲招呼:
「老爺子早阿,大清早的曬太陽,真不錯。」
范老頭隨隨便便睨了我一眼,態度有點不屑。
「早甚麼,都快中午啦。」老頭懶懶地扔一句。
「老爺子您愛說笑,現在才八點多呢。」
「甚麼眼窩?你是誰阿?上我家來幹啥?」
這老頭是耳背還是神經?瞧他一付愛理不理的模樣,說完就自個兒繼續瞇眼沉思。我放大音量接著問:
「我說,老爺子阿!跟您打聽些事兒好不好?」
「嗯?」
「打聽些事兒阿!」
「啥事兒?」
「是關於電梯裡那張女人相片的事。女人照片,電梯啊!您是不是知道些甚麼?可以告訴我嗎?」
「你問這幹嘛?」
「住在這裡好一陣子了,怎麼都弄不明白電梯裡為啥掛張相片,心裡頭怪毛的。我到處打聽了,可誰都不知道相片的原由。您見多識廣,能不能說說?」
「嗯………好,你就問吧。」
咦?不是已經問了嗎?這老頭確實有點兒毛病。
「我說,那相片裡的人是誰阿?」
「相片?你問相片裡的人麼?」
「是阿!」
「那是毛主席的相片,你蠢得連毛主席都不認識啦。」
「不是啦,我問的是電梯裡的女人相片,不是毛主席,是個女人。」
「甚麼!毛主席是女人?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在這裡胡扯瞎說,詆毀咱偉大的舵手!你小子準是個反革命,準是帝國主義派來的奸細!」
我瞧這老頭的腦袋瓜子問題不小,再問下去恐怕也問不出甚麼名堂,正打算放棄走人,忽然見到剛才那個小姑娘從鞦韆旁走來。她對我微笑,我也點了點頭。
「真不好意思,爺爺年紀大了,耳根子不靈光。哥想知道甚麼,問我吧。」
果然是范老頭的孫女。她輕盈地坐在老頭身邊,摩娑老頭的背,真是溫文嫻雅,我不由得拿她與我太太相比。
「我是想問電梯裡相片的事。妳知道它的由來嗎?」
「那相片我是知道的。小時候我在這兒住過一段時日,所以曉得。後來跟爸媽搬去上海,一直到最近才又回來。」
我心想,難怪以前不曾見過。
「那張相片一開始就有的,從這公寓蓋好就一直掛在電梯裡,沒成想直到今天還能繼續掛著,挺難得。當年還沒蓋樓的時候,這片地上有許多土房子,都是早年留下來的,矮小又密集,相當亂。後來政府要搞城市規畫,要拆掉土房子蓋大樓,就下令住戶們搬遷。大家都很服從,拿了補償費就搬家,可其中有一戶不願意搬,是個老婆婆,說甚麼也不讓人拆房子。」
「是不是想多要些拆遷費?」
「不,她一毛錢也不要。縣裡的書記甚至親自來勸她,甚麼威脅利誘都使上了,老婆婆就是不依。她說,她要在這兒等她的愛人。」
「她愛人在抗日期間離家去打仗,後來一直沒回來,也沒消息。有人說他躲在老挝,也有人說他跟著國民黨去了台灣,但實際上究竟如何也沒人曉得。總之她就這樣苦苦守候幾十年,等到白髮蒼蒼,還一直相信總有一天她愛人會回家。她是怕愛人回來時找不到她,因此說甚麼也不願意搬家。大哥,您說這樣的愛情是不是很偉大?偉大的愛情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對不?」
「嗯。」
「後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縣委怕人說閒話,說他們強逼老婆婆,或者被她的癡情所感動,總之事情就這麼擱下了。過了幾年,那老婆婆主動託人請書記來家裡,有話要說。」
「原來婆婆得了重病,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對書記提出一個請求,希望大樓蓋起來以後,能在她家原來的位置,擺上她的相片。她說,她的愛人大概也已經不在世上了,她經常夢見穿軍裝的他,渾身是傷站在屋門口。如果能擺上一張相片,那麼即使拆了房子,蓋了大樓,她愛人的魂魄也能找著回家的路。」
「原來如此,那張相片是婆婆年輕時的模樣。」
「是阿,因為她愛人離開時她還很年輕的。」
聽了這故事,感慨良多。關於電梯裡的相片,公寓裡傳說著各種各樣恐怖謠言,沒想到,實際上卻是個感傷的愛情故事。老婆婆癡情不渝,真教人感動。
小姑娘望著公寓方向說:「我聽說那部電梯現在沒人敢進去。其實不用怕的,那相片只是見證了婆婆一輩子堅定的愛情。在我小的時候,大家都不介意,還有人說情侶搭那部電梯會得到祝福呢!」
說著,小姑娘的臉上有了甜美的笑容。或許她正與哪個幸運的小子談戀愛吧。
想到這兒,不禁有點兒微吃醋的感覺。
回到家裡,太太依然保持我出門時的姿勢,大模大樣躺在床鋪上孵蛋。
我朝她身邊一躺,她立刻把腿擱在我肚皮上,要我給她捏捏腿。
「怎麼樣?偵察到甚麼敵情,速速報來。」
我邊捏腿邊把聽到的故事說了。
「沒成想,原來這麼浪漫。」
「可不是,人家一癡情婆婆,被你們謠傳成那樣,真是作孽呦!」
「這都是內小姑娘說的?她又怎麼知道的呢?」
「自然是小時候聽家裡大人說的。」
「欸,那小姑娘長啥模樣?美不美阿?」
「你問這幹嘛?」
「當然得問問囉!孕婦不能行房,老公憋著難受,逮著機會還有不亂來的嗎?六樓的文君說呀,她隔壁溫大媽懷孕才四個月,老公就跟樓下的鳳妞兒勾搭上。還有花會的王太太也說………」
「說個屁!妳不要老聽那些婆娘瞎扯淡好不好,都走火入魔了妳。我是那種人嗎?人家范老頭孫女才二十出頭,還是個小孩哩。」
「難講唷,色急攻心,小孩子也不放過。況且二十幾歲也不算小孩了。一頭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另一頭是帥氣熟男,說不定這麼一番命運的邂逅,彼此有了好感,心中暗暗種下了愛苗………再說聊的又是這麼浪漫的話題…………」
「呿!愈說愈來勁是怎麼著?」
「說真格的,我覺得范老頭那孫女有問題。」
「有啥問題?」
「咱們是搬來沒多久,別人家可都住了幾十年哪,怎麼誰也沒聽說范老頭有孫女?」
「人家說了,從小跟父母去上海。」
「那也不至於都不回來阿,把一老人家扔在這兒發臭,幾十年也不回來瞧一眼,這不可疑嗎?」
「說不定回來過,只是沒人留意罷了。就算都不回來又怎麼著?現今的社會本來就人情淡薄,也不算新鮮了。」
「那倒是。可我琢磨著,還是覺得奇怪,說不出的奇怪。哪奇怪了…………」
「我瞧妳走火入魔了,啥都覺得奇怪。」
「甚麼走火入魔,這叫直覺,懂不?女人的直覺最準確了,孕婦尤其準確!你說那姑娘回來多久?」
「她說有一星期了。」
「是不是,我說怪了唄!一星期整整七天,任誰都沒見著,就咋巧的給你這丈二金剛撞見。」
「人家小姑娘又不像妳們三姑六婆,沒事兒淨串門子,我能見著還不是給妳支使去打聽相片的事。噯,說到相片,得借妳的嘴跟大家說去。」
「說啥子?」
「說出事實的真相阿,免得往後還有人無中生有,亂傳些怪談。」
「也好。」
太太的臉上閃過得意之色。她心裡一定在盤算怎麼加油添醋把故事說得更加精采。她一向都只收些二手消息,這回終於揚眉吐氣,講些別人沒聽過的新聞。果不其然,太太把腿一抽便下床換衣服。
「哪兒去?」
「去花會走走。」
「花會?嘿嘿,我看是新聞發布會吧。」
「不行嗎?」
「行,行,夫人一路平安,不送啦。待會兒下樓的時候,記得搭那部電梯唷。」
「才不要!」
雖然知道了真相,畢竟還是沒勇氣進那電梯。別說我太太,我自忖也是不敢的。
太太出門,我一人躺在床上發愣,胡思亂想。想像著一個女人如何苦守寒窯幾十年,到死還相信丈夫會回來,那是甚麼樣的愛情?如果有一天,我也被迫遠走他鄉,我太太會不會這樣等我呢?
相片女人的模樣,現在想起來似乎也只瞧過幾眼,印象模糊。那電梯的門總是敞開著,經過時就能望見,可下意識迴避著,不去看它。
到底啥模樣?腦海中漸漸浮現的是公園裡的姑娘───那淺淺的謎樣微笑,白溜溜的脖頸…………
難道真給太太說對了,我色急攻心?
沒幾天,范老頭孫女的故事已經傳遍了整棟公寓。
我照常上班,回家時太太就告訴我今兒誰又來向她打聽,她把那浪漫淒美的愛情大悲劇說了一回又一回,這回打住下回分解,也順便交換點別人家的情報。瞧她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儼然在她手中解決了一件千古懸案。
吃晚飯的時候,太太得意地說:「今兒中午,六嬸也來向我求證那事兒。」
「哪件事?」我假裝不知道,漫不在乎地吃菜。
「還有哪件事,當然是相片女人咯。」
「喔。真了不起,連情報局長都上門了。」
「可不是麼。不過她也從來沒聽過范老頭有孫女,這幾天她一有空就往二樓跑,都沒見著那女孩。不單是六嬸,整棟樓除了老爺你之外呀,誰都無福拜見,怪不?今兒早上哪,六嬸她忍不住去敲范老頭的門,想瞧瞧那傳說中的孫女,結果范老頭自己出來,把她罵了一通,說他連女兒都沒有哪來的孫女兒。我就說這裡面一定有古怪!」
「甚麼古怪,那老頭腦子不清楚啦,這叫老年癡呆症,沒藥醫的。他還說電梯裡的相片是毛主席咧。」
「六嬸還說唷,她去的時候先看見老田在范家門口鬼鬼祟祟的張望,一臉緊張兮兮不知道想幹嘛。六嬸上前拍他一下,老田見鬼似的嚇一後空翻,連六嬸也給嚇了一跳………」
「老田?他不是都待在樓下警衛室嗎?跑二樓幹啥?」
「誰知道。他被六嬸嚇了一跳就慌慌張張逃走了,啥也沒說。我看哪,八成是聽說范家閨女的事兒,也想一睹為快。」
「老田都幾十歲人了,不至於吧?」
「你們這些男人哪,愈老愈色。」
吃飽飯我跟太太說了一聲就出門去散步。平時我是沒這習慣的,這天不知道為甚麼老坐不住,電視節目也沒啥意思。到樓下經過警衛室,老田正坐在裡頭,一臉嚴肅地發呆。我向他打聲招呼,他立刻驚訝地望著我,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停下腳步等他,聽聽他想說甚麼,但最後他還是沒言語。
出了大樓,我沿著矮牆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了小公園。
真是不知不覺嗎?或者我內心期待著甚麼?
果然,她坐在那鞦韆上。
今晚小公園裡的玻璃燈不亮,大概壞了,月光映在她短袖輕衫上,有一種朦朧的美。
她抬起臉,微笑,似乎對我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
「您好。」她說。
「妳也好。爺爺身子還好嗎?」
「身子挺好,就是經常迷迷糊糊的,有時連我都不認得。」
「老人家是這樣的。也真難得妳肯回來照顧他。」
「怹年紀大了,脾氣又不好,我要不回來就沒人照顧爺爺了。」
「妳爸媽呢?」
「還在上海。他們工作忙挪不出時間。」
「這次回來會一直待著嗎?有甚麼打算?」
「沒想太多,就是陪爺爺過日子,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唄。」
我在她旁邊的鞦韆坐下,與她並肩聊著。
「公寓裡的人都對妳挺好奇的。妳回來也好多天了,他們都說沒見過妳,這下妳成了神秘人物。要不要找一天公開亮相?給大夥安安心。」
「沒甚麼可好奇的,不就是個普通人麼?」
「對他們來說妳可不普通。妳解決了他們心中的大問號呢!」
「甚麼大問號?」
「就是那相片女人的事阿。」
「你說出去了?」
「對不起。」
「沒關係啦,大家都該知道的。」女孩笑著說。
「你說大家都對我很好奇,這大家,包不包括哥哥你呢?」
「我………我當然也好奇。」
我突然感到,只有我見過她,或者說她只讓我見著,這件事令我相當愉快,彷彿有甚麼特別的榮寵,像是特權似的。就好像此刻也不算太晚,可周遭一切視線所及之處竟沒半個人影。那天早上也是。彷彿只要和她在一起,這世界就只剩下我倆…………想到「我倆」這字眼,不禁心跳加速,胸口熱呼呼起來。
她伸手拉著我的手,自然而然的,理所當然的,一點兒也不覺得唐突。她說:「我一見到哥,就彷彿老早就相識似的。哥對我,有沒有這種感覺?」
「嗯。」
「想不想天天見著我呢?」
「想。」
她雙眼含笑,柔情似水,令我難以抗拒。她從鞦韆上起身轉到我面前,斯斯文文地捧著我的臉說:
「愛情真的很奇妙喲!從前我也戀愛過一次,可那時大家都反對,拼了命的反對,到頭來我的愛情終究落了空。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戀愛了,沒想到竟然在這兒遇上了你。你喜歡我嗎?是不是像我喜歡你那樣的喜歡我?」
「喜歡。可是………我結婚了。」
「那沒甚麼,只要你喜歡我就夠了───婚姻是擋不住愛情的。」
她拉著我的手,我跟著站了起來。我以為她想吻我,她卻拉著我往前走。
腦袋裡迷迷糊糊的。
理智上,我應該斷然踩剎車,情緒上卻穩穩當當的跟著她走,整顆心瀰漫著幸福的甜味兒。我心裡明白這樣很不對勁,就算真要背著太太偷腥,也不會是這樣理所當然的心情吧!此時此刻,我連那種偷偷摸摸的作賊的快感都沒有。
她拉著我走進公寓,朝著敞開的電梯前進。
「妳帶我去哪兒?」
我淡淡的問她,她也淡淡地回答:
「咱們搭電梯。」
搭電梯?我看見女人的相片,腳步猶豫了。
「別怕,她會祝福我們的。記得我說過的嗎?那至死不渝的愛情,那永恆不變的守候,那相片就是咱倆的見證………」
我眼睛直勾勾盯著相片。那相片彷彿逐漸放大,我心裡的恐懼也逐漸升高,回過神時,一隻腳已經踏進電梯了。猛然發現相片上的女人,是張笑臉;笑得很迷離,很詭異,連相框都扭曲變形了。
但我清楚記得相片女人沒有笑。
突然間,有人撲在我身上,將我撲倒,勁道之沉重瞬間將我壓制在地。
就在那一瞬間,幸福感蕩然無存,甚麼迷迷茫茫的情緒也頓時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急速膨脹的現實感與恐懼感,那恐怖幾乎從我全身上下所有毛孔滲出!
我發現自己倒在電梯門外的地板上,壓在我身上的是老田。
越過老田的肩,我見到那女孩站在電梯裡面,怒目而視,怒到連額頭都青筋暴露了;原本白皙的臉龐,漸漸長出一塊塊紫瘀,然後由紫轉黑。
直覺那不是活人的膚色。
我掙扎著想爬起來,老田卻死命把我按在地上。
電梯裡霎時暗了,變成一片漆黑空洞,走廊的燈光彷彿被吸入黑洞,逐漸流失。女孩無所依憑地飄浮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裡。她幽怨的聲音鑽入我腦中:「為甚麼撇下我?為甚麼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跟我走………跟我走…………」
女孩慢慢飄遠了,最後被無窮無盡的黑暗給吞噬。黑暗中,我隱約看見一張臉───相片女人的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電梯門突然關閉。
我躺在地上喘氣,不掙扎了。老田起身走回他的警衛室。我一臉茫然看著老田,隨後也跟著進了警衛室。
「噯………原本打算告訴你的,還在考慮該怎麼說呢你就給拽進去了。只差這麼一丁點兒,你老兄就把命丟囉。」老田舉起兩根手指,比了個短短的距離。
「到底是啥情況?求求你告訴我吧!」
「前幾天就聽人說了,甚麼老范孫女兒說那相片的故事,全他奶奶底鬼扯!根本沒那回事。老范連顆鴨蛋都沒生下過哪來的孫女?俺就懷疑是不是內娘們回來了,今天早上俺還跑去他家門口打探………內娘們是老范的老婆,早就死啦!」
「死了?」
「你見鬼啦!」
原來是個女鬼,難怪除了我誰都沒見過。想到這兒,剛縮回去的雞皮疙瘩又通通冒了出來。
「甚麼老太婆苦守寒窯十八年的故事,全是她瞎編的,正是『鬼話連篇』哪!其實那張相片的來歷根本沒人知道。俺七九年來這兒的時候,當時的住戶就沒一個曉得,大夥都怕得要死,想盡辦法要把相片弄走,可誰也不敢動它,都怕遭詛咒。人是有直覺的,雖然不明究理卻能感覺得到那相片的邪氣。」
「那女鬼………又是怎麼回事?」
「她呀!當初二十歲就嫁給了老范,老范年紀大了她一倍多,老夫少妻的羨煞許多人,懂吧?後來公寓裡一幫年輕小夥子就不安分起來,趁老范白天在工廠裡幹活,小夥子就上門勾搭。街坊們都瞧在眼裡,背後說得難聽。」
「老范這人不愛說話,也不愛聽人說話,雖然謠言滿天飛,仍是木驢般的不知不覺。姑娘小夥子熱火烹油,也真他奶奶不知羞恥,大白天就在屋子裡哼哼唉唉,弄得街坊鄰居都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姦夫淫婦綁去遊街示眾。」
「那年月嘿,比現在守舊多了,咱公寓裡又比外頭更封建,大夥都覺得被羞辱了。終於有一天,有人趁他們在屋裡幹那檔事的當口,跑去工廠把老范叫回來。老范一回來就傻了,一二樓靜悄悄滿是人!簡直人山人海、萬民空巷,開奧運會了。」
「大夥讓出了道,像大將軍得勝還朝似的,把老范簇擁到家門口,然後歡聲雷動地把他擠進了屋。兩條光溜溜的肉蟲就這樣當場逮個正著。老范啥也沒說,頹喪地軟倒在地上。那姦夫趕忙穿上衣服抱頭鼠竄,一路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拳頭才逃了出去。」
老田朝電梯望了一眼,搖了搖頭,接著說:
「當時大夥都等著瞧老范怎麼懲治淫婦,只見內娘們一點兒也不害怕,光著身子大喊:『婚姻是擋不住愛情的!』然後開始趕人。你想想,內當口大家憋了多久的火氣,只見老范縮成一坨爛泥,而臭娘們姦情敗露還趾高氣昂………唉,群眾都是這樣,一口氣沒處發當場就得爆炸。」
「大夥把那娘們痛毆一頓,然後用麻繩捆起來。有人提議把她送去縣裡告發,有人說家醜不可外揚,這事兒要關起門來解決,也有人主張乾脆扔河裡,或者亂棍打死甚麼的。可說了半天誰也不敢真動手,嘴皮子耍狠罷了。這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說把她關進電梯裡,讓她對著女人相片懺悔。這主意得到人民群眾一致通過,於是就這麼幹了。」
老田深深地嘆了口氣。
「當時俺就坐在這兒,看著他們把她扔進電梯裡。她始終一聲不吭,被打成豬頭既不哭也不求饒,更讓人加火冒三丈。大夥在電梯外等了又等,邊等邊罵,俺心想,妳個臭娘們還不快哭,只要哭得夠慘,群眾的憤怒終究會消的。」
「過了好久,突然聽見電梯裡一聲慘叫,那聲音實在是………怎麼說呢,俺這輩子沒聽過更恐怖的聲音,真她奶奶的恐怖極了!拖得又長,然後就斷斷續續,好像幾萬隻螞蟻在身上爬似的,腿都軟啦!這樣持續了幾分鐘,後來就沒聲息了。」
「打開電梯門一瞧,不得了,小娘們整顆眼珠子掛在外頭,舌頭伸的老長,連舌根都竄出來了,一張臉皮鼓得像顆球似的,脖子還有又黑又紫的勒痕。是給人掐死的!」
「大夥都清楚掐死她的是誰,可這能報警嗎?在場每個人都有責任,誰也不願意把這事兒給公開了。最後大夥在公寓後面刨個坑,一人一鏟土把死人埋了,又一齊出錢在那兒建了個小公園。」
聽到這兒,我簡直要吐了,我和「她」手牽手盪鞦韆的地方,腳下竟然埋著被鬼掐死的屍體!
「老范打內時候起,就一直迷迷糊糊的,當時的住戶後來也一個個搬走了,到現在,除了俺老田以外這棟公寓已經沒人記得那件事。」
「那麼,你怎麼不走?」
「嘿嘿,能走俺會不走?問題是走不了阿!俺離開過三回,可無論到哪兒,內張相片都跟著俺。那滋味兒真不好受。每天晚上,相片裡的女人就跟俺臉貼臉兒,那冰涼死白的皮膚,還飄著死屍的腥臭…………你想不想嚐嚐?」
聽到這兒,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今晚就帶著老婆搬家的我,猶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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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