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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1/12 23:08:00瀏覽383|回應0|推薦13 | |
「早安!姊姊起床呀!姊姊姊姊姊姊………我們一起吃早餐去。」
被這樣幼嫩甜美的聲音叫醒後,我大約花了一分鐘才想起這是甚麼地方。大約凌晨三點被送來這兒,一直昏睡到現在。
「別吵,我再睡會兒。」
小女孩壓低聲音說:「不能賴床唷………『嬤嬤娘』會不開心的。」
耳根子有人嘀嘀咕咕,恐怕沒法兒繼續睡了。坐起來揉揉眼睛,同時被眼前的立體人形嚇了一大跳。這哪是「小女孩」啊!
坐在床沿的擺明是個骨瘦如柴的婦人,看上去大約四十多歲,懷裡抱著布娃娃,穿一整套童裝。婦人笑瞇瞇的清純面孔說明她自以為兒童。
「我叫小花,她是小小花,我的女兒。姊姊的名字呢?」
懶得跟瘋子說話,我起身走到窗前迎向早晨陽光。
昨夜的騷亂似乎沒在身上留下甚麼痕跡,整個人神清氣爽。生理機能已經自作主張的做好展開新生活的準備,然而心理上卻一點也不想在精神病院展開新生活。
轉身,背對陽光。這是我的新房間。向日葵壁紙、綠色地毯、簡單的床鋪、書桌、衣櫃、蒸氣熨斗,沒見到廁所和衛浴,無聊得像學生宿舍。
沒甚麼好抱怨,原本還以為會被套上拘束裝和牙套,被關進四周都是泡棉的密室呢。看來何弼這個狗男人的良心還沒被狗吃乾淨。
自稱「小花」的老女人又過來拉我。
「走嘛走嘛,再不下樓嬤嬤娘要罵人了……哎喲!小小花別哭、別哭,嬤嬤娘不會罵妳的,小小花最乖…………」
跟著小花離開房間,筆直的長廊並排許多房門,有開著有關著。經過開著的房門我偷瞄一眼,也是和我房間差不多樣子。不曉得這裡住了多少「病友」。
樓下是寬敞的中庭。
中庭左右兩側各有一拱門,正前方則是大門,昨夜裡被送來時就是從大門進入,穿過中庭直接上樓。小花指著右邊的拱門說:「這邊是起居室健身房和遊戲間,還有圖書館………」接著指左邊說:「這邊是餐廳、洗衣房、花房。」
下樓後左轉進入餐廳。長長的矩形餐桌上已經坐了五人,加上我和小花,看樣子這個精神病院裡只住七人───除非有人沒來吃早餐。
坐餐桌主位的,是個讓人眼球一震的「巨型婦女」,她以超洪亮嗓門說:「讓我們掌聲歡迎新朋友!」然後舉起大手熱情地啪啪啪,大家也跟著鼓掌;有的滿臉堆歡,有的只是敷衍了事,有的用力拍手卻沒發出掌聲。
「來,這邊。」小花拉著我入座。餐桌兩側各三人,每人面前一碟火腿蛋、三明治、一杯牛奶。巨型婦女雙手交握胸前,低頭,其他人也照做。
「全能的天父啊!慈愛的主耶穌!我們謙卑地來到您的面前,受領寶貴的恩賜………咦?妳不禱告嗎?」
巨型婦女瞪視著我,其他人也跟著抬起頭。
「我不信這個,妳們自個兒玩唄。」我舉起叉子開始吃火腿蛋。
坐在對面的姑娘哈哈大笑說:「開動囉!」正打算有樣學樣拿起叉子,忽然聽見一聲巨響把桌上的牛奶杯都震翻了,流了一桌奶香。
小花全身顫抖緊緊摟住她的布娃娃,布娃娃扭曲變形。我說:「喂,妳女兒會被勒死唷。」
巨型婦女似乎用全身肥肉鎮壓心中的狂怒,勉強擠出稍微冷靜的聲音:
「我不管妳以前待在甚麼樣的地方,也不在乎妳有甚麼信仰,既然來到這兒就要感恩。就算妳是撒旦,在我的餐桌上也得禱告。來,讓我們重新開始。全能的天父啊………」
我滿不在乎繼續啃火腿,不甩她。
巨型婦女霍然隆起巨大的身軀,彷彿超高速造山運動;她雙手握拳,氣得滿臉通紅,肥肉顫抖;從背後落地窗撒入的陽光,被這座女山遮住一大半,山陰幾乎囊括了六人。她猶豫著該如何對付桀驁不馴的我。
整間餐廳鴉雀無聲,只聽見我手裡的叉子輕輕撞擊瓷盤,維持相同的節奏繼續進食。
盤子裡清潔溜溜後,我起身離開,穿過中庭時聽見眾人開始禱告。
起居室有幾張絨布沙發,顏色各不相同,我挑了張紅色的一屁股坐下。矮几上疊著幾本雜誌,翻一翻發現都是過期的。
這地方怎麼瞧都像女生宿舍,一點也沒有精神病院的感覺。那個巨大的婦人大概是舍監吧?從前當學生的時候,我就是專門給舍監找麻煩的壞孩子,畢業這麼多年了還是不乖巧。
不曉得要在這裡關多久才能離開。
沒想到何弼這個賤男人會使出如此陰損的招數,為了擺脫我居然誣陷我是神經病,還偽造了一堆證明文件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他手下那些律師真不是蓋的,死人都給說活了,硬是讓法官做出「強制治療到完全康復為止」的裁決。換句話說,只要他們認為我還沒康復,我就得一輩子窩在這裡。
曾聽人說過,精神病院裡關的大多數都是正常人,只要耍點手段使些銀子,就能讓眼中釘、肉中刺、絆腳石、擋人財路等等不討喜的傢伙永遠消失。比起買凶殺人,關進瘋人院更合法更安全、也更簡單。想不到,一向自詡精明的我也有這一天。
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趕快想辦法離開這兒。這地方看起來戒備不嚴,溜出去應該不難…………
「妳真有種!敢公然和嬤嬤娘作對,我還以為她會當場把妳殺掉哩。」
思緒被打斷。轉頭一瞧,挨在沙發椅背是剛才餐桌對面的小姑娘,十來歲模樣,長得挺標緻。她翻越椅背滾落我身旁,一臉好奇打量我。其他人也陸續進入起居室,各自坐在不同顏色的沙發。沒見著嬤嬤娘。
「我叫羅蘇蘇,今年滿二十,是這裡唯一的瘋子,呵呵呵,妳呢?自介一下唄。」
我低聲道:「閒話少說。我問妳,外面有多少警衛?」
「警衛?」羅蘇蘇一臉驚訝,彷彿我說出奇妙的話。「要警衛幹嘛?這裡又不是皇宮。」
「沒有警衛嗎?那麼管理員呢?醫生、護士,人數多少?」
「妳這人還真妙,淨說些怪話。這裡是療養院,妳也可以叫它瘋人院,只有瘋子和『假設』是瘋子的會住在這兒。噹啷!就是眼前這六枚,再加上嬤嬤娘,七枚。」
「那麼,我可以自由離開嗎?不會有人阻攔?」
「當然不會,大腿長在妳身上,小腿接在大腿下,要走誰攔得住。」
坐橘色沙發的長髮女人開口:「蘇蘇,不要亂講話。」
「我沒亂講啊!大腿小腿本來就是用來走路的嘛。」
長髮女人穿一襲鬆垮垮的毛衣,素色長裙,看上去氣質優雅應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只是臉色略顯蒼白。她隨手將長髮紮成一束,從橘色沙發挪動到我身旁,在我和蘇蘇中間輕盈降落。沙發雖不算小但擠了三個人還是有點不太自然。
「妳好,我叫柳河梅,楊柳河畔梅花香,香不香?請多指教。」
她的音色柔美嬌弱,一付病西施模樣,靠在沙發上彷彿沒了骨頭。半開半合的眼神有些迷濛渙散,似笑非笑的鼻尖幾乎要碰上我的臉。難道是同性戀?我急忙起身移至窗台前,瞭望戶外明媚的原野風光。
這是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遠僻之地,平原空曠廣袤,一眼望穿遙遠的地平線。
「妳走不了的。」柳河梅悄悄走近我身邊:「眼見之物未必真實。瞧,那邊是松林,松林再過去有個小丘陵,從丘陵一直延伸到另一頭都是綠草地。房子後面的景色也差不多。再遠一些呢,有個大湖,不過從這扇窗看不見,要去後院才行。妳覺得妳能走多遠?」
「有多遠走多遠,我可不想一輩子耗在這兒。公路往哪個方向?」
「公路甚麼的,沒有喔。」
「瞎說,我昨晚可是被人用車子運來的。」
「不信妳自己出去瞧瞧。」
我立馬奔出起居室,越過中庭推開大門。
門外是一整片相連到天邊的綠草地,好像高爾夫球場似的,沒見到任何車道。我低頭仔細檢查草皮也找不出任何車輪輾壓過的痕跡。
一旁有座葡萄藤架,看起來非常堅實的藤椅上乘載著巨大的「嬤嬤娘」。嬤嬤娘早已清掃了剛才餐桌上的不愉快,笑容可掬地向我招呼:「吃完早餐散散步,好的勒,幾個姑娘一起出去走走嘛!」
我拔腿就往前衝。
不知道奔了多久,直到兩條腿完全脫力,肺裡的空氣只出不進,終於軟倒在草地上。
回頭遠望,沒有追兵,精神病院小得像個火柴盒似的,孤零零坐落在藍天綠地之間。跑了這麼遠依然看不見一絲公路的影子,大概真的像她們說的,沒路。
沒路也無妨,路是人走出來的,我就不信走他個十天八天會遇不到人,又不是沙漠………
三天後我絕望地循原路折返,回到世界上唯一的建築物。
「可憐的孩子,餓壞了吧?來,吃些麵包牛奶………慢點慢點別噎著了。真教人心疼。」
嬤嬤娘肥厚的熊掌輕撫我的頭髮,我狼吞虎嚥一口氣吞下桌上所有食物。大家都圍在餐桌旁一臉同情看著我。
「不禱告也沒關係嘛,何必離開呢?咱們都是一家人,都是神的女兒,嬤嬤娘會呵護妳的,喏。」
當天夜裡我睡在溫暖的被窩,做了惡夢,夢見何弼派人來追殺我,整棟樓驚叫連連哭聲雷動,女孩們紛紛被殺手殺死在床上。殺手最後闖進我房間,正打算一刀砍斷我的頭,忽然周圍冒出好多個長髮白衣女鬼。女鬼們撲向殺手,殺手的刀槍都不管用了,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四肢被女鬼們撕裂,吃掉。
我數算著滿地狼藉的破碎屍塊,忽然有了食慾,竟也想吃一些。一名女鬼從長髮間露出臉蛋兒,笑著將一截斷手遞給我:「吃一點吧,狠心人的肉是難得的美味唷!」
這張臉是「柳河梅」。
其他幾個女鬼也紛紛撥開長髮抬起頭,原來全是這裡的病友們………
在那個惡夢之後我又憂鬱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才終於恢復精神,主動下樓和大家在一塊兒。
「總算出現了!我們都很擔心妳呢。」
蘇蘇還是活潑伶俐的樣子。柳河梅也停下手中的小書,對我微笑。
「大……大家好,我叫莫懷。」我終於吐出遲來的自我介紹。
蘇蘇喜孜孜拉著我的手,將我拉到紅色沙發坐下。沙發的位置與幾天前不同,大致圍成圓形。嬤嬤娘也在其中。
嬤嬤娘開口道:「今天啊,真是有恩典的好日子,大家都到齊了。我呢,是這兒負責管事的,姑娘們都稱呼我嬤嬤娘,凡是行動坐臥起居食衣住行甚麼大小事兒都歸我管,我的職責就是把你們幾位姑娘照顧得白白胖胖。有甚麼問題問我就對了。妳別聽蘇蘇的,她喜歡亂講話。」
「因為我是瘋子呀,哈哈哈…………」蘇蘇指著自己鼻子。
「胡說,這屋裡沒有瘋子,咱們都是神的女兒,都需要得到照顧。誰都有一些難處自己解決不了,所以需要住在一起彼此互相扶持,如此罷了。現在大家輪流自我介紹吧,莫懷還不認識妳們呢。」
小花將布娃娃舉到我面前:「妳好,我是小小花,我和我媽媽已經住在這裡………好久好久了。去年媽媽也跳到湖裡想逃走,可是小小花的身體吸水………」小花忽然縮手摀住布娃娃的嘴:「噓……不可以說…………」
「神經病!」
發言的是坐黃色沙發、年近三十歲戴眼鏡的女人,有一張圓臉,嗓音沙啞。
「我剛才說過了,這裡沒有神經病,妳聽不懂是不是?」
嬤嬤娘指著那女人,轉臉對我說:「她叫樓語,最喜歡讀書,只是個性比較彆扭。她房裡收藏了好幾百本書,如果妳想看書可以向她借。」
「我可沒答應要借她喔。妳叫莫懷,識字嗎?我的書不借給沒文化的人。像梅姊這樣有文化有氣質的才配得上我的書。」
柳河梅抬頭對樓語淺淺一笑,又對著我淺淺一笑,然後低頭繼續看書。
坐在樓語旁邊紫色沙發的,是個艷麗絕倫的女子,嬌媚的姿態中帶著一股雍容氣度;雖然沙發挺軟,她卻坐得有模有樣,不像旁人只是懶懶的堆在沙發上。
「語妹妹不可無禮。所謂有文化無文化,繫諸心境,縱有李謫仙之文才,杜工部之墨翰,若無惜人之心,亦狂矣。莫姑娘務須海涵,本宮代她向妳告罪,休得見怪才是。」
「哼!又一個神經病。」
「樓語!這是我最後警告,妳要是再說別人是神經病,就罰妳去松林砍柴!」嬤嬤娘似乎血液循環特別好,一生氣就滿臉通紅,轉眼間又消散。
蘇蘇挨著我說:「那個漂亮姊姊是楊貴妃唷。唐明皇騙大臣們說已經把她殺了,其實偷偷將她藏到這兒來,每天晚上安祿山都會在外面敲門,要咱們把楊貴妃交出去,還威脅要燒房子,妳可千萬別開門,嘻嘻嘻嘻………」
嬤嬤娘拍拍手說:「好了,大家都互相認識了,以後都是一家人要相親相愛。莫懷,這裡跟外面沒甚麼不同,就當作度假輕輕鬆鬆過日子,別發愁。對了,唯一不同───也許妳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家沒有鏡子,任何鏡子都是不允許的,妳來的時候有帶鏡子嗎?」
「沒有。為甚麼不准照鏡子?」
「也沒甚麼特殊理由,只是個老傳統罷了。沒問題吧?」
「我無所謂,反正待在這兒也沒必要化妝。」
「那就好。總之呢,姊妹們要好好相處,互相照顧,要像天父愛我們那樣彼此相愛,使徒猶大說過:要保守自己常在神的愛中,仰望我們主耶穌基督的憐憫,直到永生。保羅也說………」
我環顧一圈───喜歡亂講話的羅蘇蘇、自以為兒童的小花、疑似同性戀的柳河梅、書呆子樓語、信上帝的嬤嬤娘,還有「楊貴妃」。雖說這世上確實有許多像我一樣,被關進精神病院的正常人,但我似乎來到一間地道的精神病院,與六個標準神經病成為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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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