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0歲之前，家裡的借貸，是為了填飽肚子活命，那真叫「窮」； 之後的借貸，是為了應付我們的學費。這些折磨的是我媽，我充其量只是個敏感的孩子，懂得媽媽的拮据而已。我每天還是纏著媽媽要零角子買糖吃。夏天媽媽會煮綠豆湯，除此之外，我們家沒有零嘴可吃。我爸心血來潮，會買他們公司裡的枝仔冰回來，那是很少的幾次，所以記得特別清楚。不過孩子的口腹之慾容易滿足，什麼東西都好吃。再窮，我們總有辦法找到可以塞進嘴裡的東西。

我小時候常常貪婪的望著我爸的飯盒，因為裡面有我們吃不到的荷包蛋和香腸。無論他拿不拿錢回來，他永遠得到最好的侍候。媽媽只能省午飯，晚上爸在，她還是得想辦法在桌上擺兩個菜。午餐總是鹹稀飯或湯飯，她必須在一、兩塊錢之內打發母子五人。我們不覺得簡陋，只要媽媽煮的，張口就吃。小孩子餓得快，有時等不及媽媽做菜，摳一糰豬油，加入熱呼呼的番薯飯裡，拌一些醬油，哇，真香，可以吃掉兩大碗。有時下午肚子餓，把冷飯加醬油，捏成飯糰，一樣吃得津津有味。

照說窮人家是沒錢買肉，我們家窮的幾年倒是有肉吃。我們養雞養鴨。雞鴨是過年或拜拜時做牲禮用。先用開水煮熟後，擺在供桌許久。除了雞腿外，我不愛吃雞鴨的任何部位。我們家確實奉行男尊女卑，雞腿通常是我爸和大哥的份，我是老么，吃不到。我媽說她對所有的孩子一樣疼，我到現在還拿這件事跟她爭辯，她居然說她不記得是這樣分配，氣得我哇哇叫。不過我還高我媽一級，她吃我們啃剩的骨頭。

我阿公愛吃煉乳。那時候的牛奶是煉乳泡的，算是奢侈品。在我們家煉乳罐頭不是完全打開，而是在上頭戳兩個洞，讓它從洞裡流出來。在吃完之前，用紙頭塞住那兩個洞。 我那時覺得煉乳是人間美味，常常偷偷的拔掉紙頭，就著洞口偷吸兩口後，把紙頭塞回去。我以為只有我偷吃，上趟回台灣跟堂兄妹們聊起來，才知道我們9個孫子全幹過同樣的事，大家笑死了。

我阿嬤每天上菜市場，有時會買零嘴給孫子們吃。像紅豆餅、花生煎餅、菜燕之類的東西。 她很省，水果都是買快要爛掉，沒人要的便宜貨。如果我們剛好在他們吃的時候走過，阿公阿嬤就會分一點給我們。那些快爛掉的芭樂或釋迦，一剝開來，一堆小蟲蠕動！我們兄弟姊妹其實很怕吃阿公阿嬤的東西。我阿嬤完全沒有衛生觀念，明明抽水機就在旁邊，她洗手都是用陰溝裡的水。甚至要吃的魚也用陰溝的水來清洗。她常罵所有嫌她髒的人「清器小姑，碗蓋屎」。那句話有個古老典故，有個自認乾淨的小姑，在人後其實用碗把屎蓋起來裝乾淨。我們年紀小，實在不懂這句成語。有時候她給我們她煮的魚，我們知道她的衛生習慣，不肯吃。她會罵我們吃的會「拉天」。 我不知道「拉天」是什麼意思，可以猜到是說我們不識好歹。可見我們小時候雖然好吃，還不到飢不擇食的地步。

上圖-我阿公跟我，在老房子門口。角落那個男生，是跟我同年的鄰居，喜歡跟著我，那時不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