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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完) – 手胼足胝的一家人
2006/11/29 11:39:28瀏覽723|回應2|推薦9

我爸爸從舊制的高雄工業學校畢業。在他的年代,這種學歷斷不至於淪為勞工階級。但是他不夠圓融的個性,讓他在一家國營公司當了一輩子的勞工。微薄的薪水,要讓四個小孩唸書,每天都是掙扎,何況他年輕時荒唐過。我媽拖著四個幼兒,只能找家事空檔,幫人洗衣服、糊煤爐煤炭、或去碼頭跟男人一樣扛鹽包,賺一點零錢讓孩子不餓肚皮。她粗糙的雙手,做過數不清的苦差。她日日眉頭緊鎖,夜夜暗自流淚,默默接受命運的擺佈。

我們家非常的重男輕女。我媽是舊式女人,承襲了這個傳統來教育我們。兩個哥哥每天在外頭玩紙牌、玻璃珠、橡皮筋,我們姊妹倆在家幫她做些小事。除了大哥得天獨厚,又是祖父母的金孫外,我們都知道家裡苦。因著每個人的個性,各自有不同的感受。我們姊妹跟在一個愁苦的媽媽身邊,她縱不說,我們也感到那股悲傷。我敏感,卻不懂事,每天吵著要零角子這件大事。除此之外,安分的不求其他的東西。姊姊大我四歲,非常早熟。她約八歲的時候,有天半夜哭泣,吵到我爸爸。他很生氣斥喝她哭什麼東西。姊姊抽咽的說,別人的爸爸拿錢回家,你為什麼沒有?自此之後,我爸洗心革面,按時交錢出來。

我媽不只要拉拔四個幼兒,還有嚴苛的公婆要侍候。她沒有太多的時間開源,只能節流。我們身上穿的,從裡到外都是她一針一針車出來的。我們沒什麼體面的衣服,大部分時候穿白布做的內衣到處亂跑。大孩子的衣服鞋子傳給小孩子穿。我是老么,常常要檢哥哥姊姊的衣服,這是我小時候莫大的委屈。我最早遠一個不愉快的記憶是我大約四歲時,我媽在過年的時候給我穿我二哥的深藍色格子上衣,還有他中國強的球鞋。這明明是唯一穿新衣的機會,不但給我舊衣,而且是男生的!尤其是那雙中國強的男球鞋,讓我覺得我是個醜八怪。那天很鬧了點脾氣,在新年的照片裡擺一張臭臉。我有少數幾次有我自己的新衣,都是為了赴宴。我媽通常在赴宴前趕著車我的新衣,我站在旁邊巴巴的等著。媽媽沒命的踩縫紉機,樓下往往傳來我祖父母或我爸的斥罵,說她腳手慢,一天到晚拖拖拉拉之類,連我也嫌她車的不夠快。衣服總是在最後一秒鐘才套到我身上。

哥哥們除了跟我一樣要零錢之外,他們有他們的方法搞到他們要的玻璃珠、陀螺、ㄤ阿標、臘ㄤ仔、及橡皮筋這些兒時的玩意兒。我們家有成堆這種東西,都是他們出去巧取而來。我們家巷子口有一家醫院,他們的孩子喜歡偷溜出來跟我們混。哥哥都是先跟他們借錢或借他們要玩的玻璃珠,然後用盡一切旁門左道,贏了他們的錢及所有玩具。他們的媽媽平常高高在上,看不起左鄰右舍。不過有錢人家的笨小孩碰到鬼靈精的窮小孩,吃了很多悶虧,憋得很。我哥哥們每天有玩不完的遊戲,很少老實的守在家裡。

一般說來,我們家的男丁自老而幼,似乎沒那麼受到窮的影響。姊姊念高商時,為了幫助我媽度過難關,自己出主意帶過水果到她們班上賣。那時她才十四歲。她告訴同學是在幫我們隔壁老婆婆的忙,那當然是個謊言。之前她跟我二哥也曾經賣過小孩子抽獎、對糖的東西。他們說服我跟他們買,可是我抽中了糖,卻不給我。他們說要留著才好招攬生意,等都賣完了會給我。我年紀小不懂,老是哭鬧他們誆了我的糖,那時兄姊們非常討厭我。我不像我姊姊懂得幫助家計,賣東西我是不敢的,我只懂得守本份。上次跟姊姊聊起來時,她說賣水果她也覺得丟臉,為了幫忙媽媽,她厚著臉皮賣。

我媽在我升國中那年到高雄加工區做工。她體貼可親的個性,加上會說日文,馬上就在那家日本人投資的加工廠受到任用。她很快就升成領班。比起她在家裡老是被輕視打壓,這其實對我媽是件好事。 那時候高雄加工區很興旺,我媽趁職位之便,把一些他們工廠的東西拿回來加工,論件計酬。像是做鳥的尾巴、翅膀、在圓球上訂亮片之類。我下課一面看電視一面做,晚上我爸也做。我到美國後,才知道這些都是掛在聖誕樹的裝飾品。有一陣子我們還做stuff animals,整個客廳堆滿了棉絮。我爸跟我媽坐在凳子上,把那些棉絮擠進布玩偶的肚子裡。那時我大概要聯考了,沒有參與。

我國一的暑假曾經到過我媽的工廠做工,就是把那些聖誕掛飾裝進塑膠袋,加上標籤訂好。國三考完聯考後,我到我姊的公司打工。我的工作是把電池放進盒子裡,中間加一個分隔紙片。那個工作真的很無聊,我經常在工作線上打瞌睡。開學時,我拿自己打工的錢,找同學一起去買高中校服,自己去高雄女中報到交學費,家裡沒人有空理我。我另一次打工是我大一暑假去我爸的公司,在鋁箔捲筒工作線上看守。那純粹是為了打發時間。

我媽剛開始是搭公車上班。那時候公車很擠,每天早上要拼命才上得去。為了趕打卡時間,我媽是天下最會鑽縫隙的人。我跟她去打工的日子,站在她後面看她不要命的擠公共汽車,搞得披頭散髮,我總是默默流淚。這就是我的娘,為了生存,竭盡所能。我姊姊那時也在加工區上班,她有一輛49cc小摩托車。她載我媽去上班是方便多了,她故意不載她。我媽也不吭氣,照擠公車。我姊姊一直不願我媽上班,她用的方法就是不載她。她後來很堅決的長期拒載,我媽早上忙著打發一家人,包括我阿嬤跟我們上班、上學的,常常誤了時間而擠不上公車。沒有人送,她上不了班,我高中三年級時,她只好辭職,順了我姊的意。

在我國中時,我媽意外的開始一個副業─台灣特有的民間標會。這個副業延續到我們出國為止。我媽不做事後,這成為主要的收入。我們家當會頭,2千元的會,約募30-40人參加。一個月開標兩次,我們代收會錢,一次收取8百元的佣金。剛開始只有一個會,到極盛時期,每三天就有一個會。會也從2千提升到5千元。5千元的會,我們照比率抽2千元佣金。住家附近的,我幫忙出去收錢。遠的,爸爸騎摩托車去收,家裡一天到晚忙著數別人的錢。我們家精選會腳,規定在晚上7點標會的兩小時內,會錢一定要繳納。在倒會頻傳的台灣社會,我們家當了15年的會頭,居然只被倒過6萬元,真是上天有保佑。倒會的是一個繳不出會錢70多歲的老人家,看到我媽就很羞愧的低下頭,我們心存善念不逼他。他後來在我媽回國時陸續還過3萬元就過世了。

我爸一輩子在那個國營公司當勞工,有一份固定、但是微薄的薪水,一直到公司倒閉。我們家靠著標會支撐我們上大學。我姊功成身退,遠嫁日本。我父母繼續支持兩個哥哥出國。我大學畢業時,我們家終於沒有負債,但是也沒有一分積蓄。

我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父母深信只有讀書才能翻身。也為了讓我們讀書,他們手胼足胝一輩子。他們沒有要求孩子幫什麼忙,我甚至常常用考試當藉口,規避洗碗擦地板這些工作。我媽上班的那些日子,我放學只是把米洗了放進電鍋而已。我爸先下班,是他做菜,那也是他一生唯一做過菜的時候。因此這個窮困的家庭,居然養出來我這個不會做飯的女兒。當然,我們四個兄弟姊妹日後並沒有像我父母期待的成龍成鳳,我們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一。 因著個性與際遇,我們兄弟姊妹對窮苦各有不同感受。大哥自小受寵,待遇與我們不同,他保有樂觀的性格;姊姊繼承了我爸媽的好基因,性格堅毅;二哥則是有不屈不撓不認輸的個性;而我,因為對窮苦的敏感,成為一個儉樸守本分的人。本著這樣的個性,我們一家四散在不同的地方,又開始了一段完全不同的奮鬥史。

圖一-就是這件格子上衣及那雙中國強球鞋,讓我臭著臉。旁邊那個傻笑的是我二哥,他還穿著木屐。其他的五個是我伯父的孩子。

圖二- 我姊姊在數會錢。那堆錢都是別人的。我有時也會幫忙數。

( 時事評論社會萬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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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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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就難,倒退也難
2006/12/20 11:39
我們打拼,希望生活更好. 人生起起伏伏,有時也不是完全能掌控. 前幾年我們這裡不景氣時,幾家同業減薪. 我們公司還好只是不加薪. 這比起資遣好得太多了. 我的公司這幾年都是小規模資遣. 算是幸運. 我認得幾位上50歲的朋友,在幾年前被資遣後,都沒有找到事,只好順勢退休吃老本(還好有老本)! 其中兩位在考慮這裡的健保問題後,搬回台灣住.
這是上班族可能有的困境. 無奈....

AZ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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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四則故事....
2006/12/19 20:26
和我幼小記憶雷同(25歲以前); 25-43歲的台灣生活就截然不同了, 這段是以我自己的小家庭為主體的生活, 在各方面一直不斷的成長, 直到一個大休止符; 接著, 我變成新一代的唐山祖(新大陸).  人走到了某一步, 總是不能再退回去的; 當我已是25歲那樣的生活水平, 我已無法再回到19歲以前那樣過法;  同樣的, 40歲是已拿怎樣的薪水, 叫我把收入水平再降回35歲的收入, 尤其通澎已到不同的境界, 那是再也不能認受的! 老同事的薪水, 現在拿的, 就低於他們十年前的薪資水平, 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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