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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3/26 03:13:44瀏覽6648|回應15|推薦74 | |
一個在寂寞公寓中沈默死去的女人,會怎麼看待她身後揚起的喧囂風沙? 書寫都是一樣的。那些在文字裡被揭露的,都是當初最想深深隱藏;而之後最終能夠嚼碎嚥下的,於是便能還原吐出。 至於若是還在所有赤裸的揭露中,依然透現著心緒的碰撞不清,想必就是當事人仍舊處在人生牢籠中,始終掙扎未解的關鍵部分了! 在回台灣的飛機上讀張愛玲的「小團圓」,機艙外的光影從日落到夜幕深垂,配合書中更為複雜而深邃的脈絡關係,張開了一個時代中所有人性的黑暗羅網。 「小團圓」出版了,但究竟該不該出,如今有著無窮的論辯。 「沒有人去問張愛玲吧!」飛機準備降落,先暫時闔上書時,我不禁想著。 「沒有去擲爻吧?無論宋以朗或平鑫濤。」我真的這麼堅持想著。 因為被如此信任,而擁有從今而後的版權,以及那些所有來自張愛玲以畢生孤寂且謄寫所換得的名與利;宋家後代是否至少曾到過張愛玲的墳塔或相片前,真誠的祝禱並詢問「要不要出版」呢? 以「讀者需要」之名,張開這本等同佈滿心血淚跡的符咒,率領著所有義正辭嚴的邏輯推理,進攻到已經漫天如沙的張愛玲之前,伸手截獲她每一顆急欲遠離人群奔向自由的骨灰,開始喃喃的端詳她所有情愛骨骼,為她畫皮.....。 如果在年輕時,我應該會不顧一切,異想天開去「觀落陰」,探問一下張愛玲。 但自己在歲月與情愛中同樣開始滄桑之後便明白,首先,即使是法力再高強的靈媒,也必然無從穿過張愛玲畢命所投現的那一整座充滿無盡迂迴的化城,找到她端坐在這個上海城中的某個深處的背影。 其次,觀落陰只能觀虛杳迷茫的「鬼神道」,張愛玲人生飄零最後的靈魂歸處,會在何方?會不會安心喜樂的升天? 儘管張愛玲這般默默死去的女人,確實更容易無盡散入黑暗淒迷的國度;但張愛玲對生命幻化的人間,其一念拆解與了悟、咀嚼與覆述之輕易,同樣滴水穿石。 而張愛玲彼時剎念觸動而書寫「小團圓」的意志,時至今日,仍然在繼續攝取著無數讀者人們的時光與感受,透過閱讀,百轉千迴的陪她回到那上海夜街的燈影深處,去看那位女子與那位男子,任憑時代無情的摧折,而仍然堅固多情的牽纏。 在那從未讀過如此赤裸的筆法中,我對「小團圓」掀起的「文學張愛玲」與「歷史張愛玲」的所謂「張學考證的新角度」,實在是一點興趣也沒有! 展書一讀,我只是難掩一種心頭的冷冽顫抖! 因為只要走進小說的故事,穿過這一整座糾纏化城的所有巷弄門戶,最終穿越白紙字句背後的時空出口,就可以比任何一篇文章、任何一本書更清楚的看見那位「張愛玲」自己。 甚至可以清楚的從洛杉磯某間公寓從窗外、到書桌一路看見,那無數夜未眠的沙漏時光,張愛玲自己是如何在冬夜的燈下,將記憶中所有揮發殆盡的愛恨,全部攪擠成血一般的濃汁,最終一字一滴的落入她親手謄寫的紙格子之中。 只是如果,當時曾經有一些無言的矗立,並悄然站在無數夜裡燈下的張愛玲背後,有這麼些遲疑的、憐憫的,如同子夜遊靈般經過與凝視張愛玲的同情眼光,我相信,那些必然都是天地之間曾在歲月的寂寞裡,同樣受過記憶的囚禁與愛情最嚴厲酷刑的靈魂。 「小團圓」是一本讓所有殘存沧桑記憶的古老靈魂,同樣沈重哀傷的小說。 當此刻的人們以空前的喧騰,如今翻讀著「小團圓」的所有情節,並且肆意的自行對照計算著當事人的生平之際,喔,我的天!張愛玲還能「安息」嗎? 張愛玲在洛杉磯的公寓中,無人陪伴的嚥下自己最後一口氣,也聽完自己最後一聲心跳的當下,是否因為畢竟「將自己全然寫到盡了」!而能夠真正捨下對於人世萬般來時路的愛與恨? 瘦弱的張愛玲沒有練過藏傳佛教中最驚人的「捨身法」,一旦不能盡皆捨放身心愛恨、任人啃蝕,她何以能夠承受這所有來自後世,如同黑暗之中湧來的動盪,這由生到死一路窮追而來的無盡囂嚷呢? 凡俗之人死後尚且來回眷戀著墓地牌位不去,敏感於天地蒼穹之間的張愛玲,何以能掩耳於今後無數人們日夜無終的比對叫喚? 我不知道!我想,換做我,也做不到啊! 「小團圓」讓更多人們以啃蝕如蛆的眼光與談論,逐漸去塗抹、掠奪並分噬張愛玲原本遙遠淒美的世界。 而最近,甚至更有另一幫人計畫整個推出,組裝出如同變形金剛的「胡蘭成」文史全貌,打算在「張」熱之際,也讓「胡」熱加諸對打。 以「研究」之名,讓張愛玲與胡蘭成他們倆在百年後,終於「小團圓」嗎? 或者從此兩人將被今後的人們「無盡的囚禁在輿論」之中,也繼續在人聲鼎沸的潮浪裡,將那早已在記憶時空徹底碎裂、風散如沙的深刻戀情,黏貼拼裝且付梓之後,而永遠存在人們炙熱的口水討論中,直到被煮沸煮爛? 我無話可說!換做我,全然無話可說啊! 最信任的人,都是最傷害的人。 生命的記憶不容託付,否則必受背叛扭曲。這令我脊背發冷! 宋以朗與平鑫濤兩個男人如此無情,甚至比胡蘭成還無情甚多!你們沒有為愛美的張愛玲,留下一個女人畢其一生所維繫與珍藏的「美」,而將裸露殆盡的張愛玲推到無數人們的眼前,任其上下裡外的觸摸打探。 她或許在書寫中曾經決然褪盡衣衫,但她最後終究沒有自己轉身,而確是你們無情的將她難掩襤褸的,推入人們粗略的目光中。 請不要用邏輯推理告訴我,你們所認為書信中張愛玲的指示模糊。 張愛玲百分之百萬,不是一名用「邏輯推理」驅策命運的女人!而你們竟然用此,驅策她死後的命運,你們的私心不讓張愛玲畢生的傾城愛恨,最終能安然沈寂,而只是看著張愛玲以不朽之名的「價值」,將她如同泡滿防腐劑的毛澤東與蔣介石般,重新推成一個新浪潮的鎖魂符號,並且逐一收受參觀費。 只需要告訴人們,在此之前,宋、平你們是否至少,喔,別說是對於一位你們並未親自陪伴身邊、聆聽她最後遺言而任其孤獨死去的女人張愛玲了!你們至少應該以任何方式到她靈前攝心聆聽,焚香祝禱,請問她或告訴她,接下來你們所要做的,將會如何引發那波瀾無際的驚異喧嘩; 而這,是不是向來遠離人群紛擾的張愛玲最終,她要的?也願意的?特別是她已然清晰指示過要「銷毀」。 她當然有權,也只能繼續的寫,因為那是她的一生。她繼續寫,不等於她想出。而你們在道義上違背她的交待,如同合法的盜墓者挖開屍首,奪去口中寒玉。 因為從此以後,人們不再遠遠看張愛玲「她的故事」,她再也無處頓逃,人們將只是直接指指點點的「看她」,要她赤裸的在任何化名的章節中來回演出。 而因為高額版稅將無比獲利的宋以朗,此後每一筆而來的財富與名望,都將是用力踩在張愛玲這位女人畢生的眼淚、痛苦、孤獨與沈默所換來的不凡及其靈魂破碎之後的沙燼,並將她如海洛因般從此吸入無盡地獄的鼻端。 老宋氏夫妻地下有知,何以面對他們捍衛了這好友一生最終,落得的悲劇呢? 張愛玲那曾經明白寫著將小團圓「焚燬」的指示未果,如今是否成為她臨終最後一刻,最痛苦的「後悔」? 只能說,最近許多事情,都是與那「書寫著作」的反射作用的深沈提醒。 原來,一位如張愛玲的文學小說家,一位如「范蘭欽」的虛擬評論者,兩位遠離著人們即使書空咄咄,都可以是因果殘酷,從天空射回無數毒箭! 寫著如幻滄桑的張愛玲,因為熟入於紅樓夢更解滄桑世間的宋淇,儘管一時阻止了「小團圓」,但不料還有後世最應該被信任於理工邏輯的宋以朗,還有同樣受惠於張愛玲久矣也早該足矣的平鑫濤,一念痴或一念貪的,啟動了對亡者攝魂凌遲的最重開關。張愛玲以破指般的心血淬成「小團圓」,如今如同殘酷的黑色葫蘆,將其畢生魂魄吸攝殆盡,永難出期。 原來,文學家以畢生意圖渲染無數人心的時光與意識之後,畢竟是要付出如此的「成就與代價」的!因為人們沈浸的眼光而取得成就,因為人們喧嘩的口舌而付出代價。於是,那原本該飄遠的靈魂,再也無處可去、無法閉眼、無法掩耳了! 除非張愛玲當時最終,已經修練到真能八風不動、真能無欲則剛,真能世事皆抿,真能萬般放下;如同她的口吻「扯一塊布,把這世間全部,裹起來給扔了!」 否則那因為從今而後的張愛玲而如此不忍而難眠的夜,連同這初抵台北竟感覺無端冷冽抖顫,是讓我無法再繼續讀完,行李角落之中的那本「小團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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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事評論|雜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