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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張大千的敦煌夢土
2008/03/30 10:18:00瀏覽2391|回應0|推薦10
其實旅途最終的感想是,沒到過敦煌的人,特別是佛教徒或書畫藝術家,此生真會難以瞑目。而如今,我卻可以在瞑目後重新張大眼睛,同時瞭解敦煌何以在當年撼動著張大千了!對照著莫高窟第323號洞窟裡這尊漆黑的菩薩壁畫,和張大千臨摹畫作的所有線條果真一個樣。這裡是張大千敦煌壁畫的祖庭呀!我興奮感動地不斷摸著自己唇邊的三撮小鬍。

這蓄了數月的小鬍可是唯一紀錄著敦煌、張大千與我這個書畫愛慕者,三者之間內在關係的幽微證明。六月中旬某個午後,我在鏡前放下刮鬍刀,決定到敦煌瞧瞧。比起張大千的飄逸髯鬚,咱們這幾撇稀疏小毛是有點發育不良、見識單薄的模樣兒。可誰教這時節年輕人做什麼都是理直氣壯的!張大千臨摹的敦煌唐代時期壁畫裡的菩薩,不都是這種掛著櫻桃小鬍的姿態嗎?藝術一旦讓人愛到成痴,往往恨不得成為其中的一份子。前些年我也曾想學張大千早期「滄浪圖」裡的高士造型,但古代高士得要長得一副額高、圓臉、髮稀、紮髻的中年模樣,我只好嘆息放棄,僅學著瀟灑地撫琴而歌。

八月中旬安排的這趟敦煌旅程,將近三週。我帶著張大千敦煌臨摹作品的相關資料,從甘肅蘭州為起點,沿途繞經絲綢之路比較難行的青海西寧南段,橫越祁連山脈之後,再繼續折回河西走廊的張掖、酒泉各站,最後抵達敦煌。這一條路徑,和張大千一九四一年三月首度前往敦煌的原路不同。但我的敦煌之旅同樣也是一項冒險呢!因為河西走廊的幾條主要道路,如今都在進行拓寬工程,道路的彎繞與顛簸超過想像。特別是橫越祁連山脈直達黃河扁都渡口這一段數百公里,全路都是震散脊椎、碰爛屁股的大折騰。當然,也只有透過如此真正的路途顛簸,才能體會張大千當時帶著浩浩蕩蕩的家人、門生,以及幾百多公斤重的行李,在當時的物資發展條件下,從四川青城出發前往敦煌,是何種的箇中滋味。

「在敦煌,生活是艱苦的,住在那個古老沙漠的石洞子裡,真有與世隔絕的感覺,但對我的繪畫風格,確實學了許多有益的多西。」翻閱張大千與老友劉凌滄的談話記錄中,他提到了在敦煌臨摹時期的種種感受。事實上,張大千原本只是計畫到敦煌觀摩兩三個月,不料一走入敦煌莫高窟,那些恍如從壁湧出的從魏晉以來,橫跨隋唐五代,乃至漢地和西域各國多元豐富的壁畫實景,吸引住他全部的藝術細胞,當下就決定留下來臨摹。整個臨摹過程,足足歷經兩年七個多月的沙漠寒暑、日夜溫差。外人絕難想像,在黯淡窄小、空氣不流通的洞窟裡搭架子臨摹是何等困難。由於不能點燭燈,怕燻黑壁畫,只能在日間就著透入的陽光作畫。這期間由於還得張羅隨同而來的幾十口人的生計,部分臨繪的畫作還得直接送回四川變賣,以換取更多的食糧和畫材。「現在這座最大的藝術寶庫擺在我們眼前,我們就要百倍珍惜在這裡的時間,哪怕是一分一秒也不要白白放過」張大千的話語掩蓋了解說員的聲音,如今在一個個被開啟參觀的敦煌石窟中,鄉音濃重地迴響在我耳邊。眼前敦煌石窟的絕美至極,只有親眼目睹才能體會,但我認為若非透過張大千臨摹設色的敦煌壁畫,一般人不見得能夠還原想像,壁畫原本未遭歲月催折之前的清雅動人。

所有的美,都是從真實的生命力所蘊發而出的,無論是敦煌石窟中北朝以來所有不知名的畫師、修行者們所繪留下來為了供奉或修行之用;或是千年之後一位叫做張大千的畫家後來屆此臨摹所作。洞窟中要彎身屈膝、耐烈陽抵風雪的作畫,根本就是在修苦行!直到歷經艱困,穿越苦行的剎那,重新獲得的是「美」的突破與覺悟。所有張大千艱困臨摹而出的壁畫,如今每一個筆觸看來,反而透散著更深層的清淨與安適之感。觀音菩薩眉眼的一筆勾勒、手掌足背的柔實之力,以及天衣裙帶的垂迆飄逸,從原本洞窟石壁之上如實轉移到張大千的畫紙上。更讓人驚豔的是,張大千透過重新運用調配石青、石彩等當地作畫的礦料,大膽地塗顯出壁畫可能的原畫落色。看著石壁上原本已經氧化變黑的佛像,殷殷鮮活的紅靨重新展開清淨的微笑,菩薩們身上的衣冠臂釧、瓔珞飄帶、特別是裸足下的寶蓮花座綻射出青、紅、綠、白的色瓣,所有佛菩薩的身光容顏在張大千的畫筆下,重新恢復了最懾人心弦的莊嚴意象。

除了佛菩薩的尊容造像,張大千臨摹畫作裡還有更多精彩生動的角色。像是手持鮮花供果、雲風飄逸的飛天,或者展現胡旋舞步、琴笛笙鼓的伎樂天眾,則是以一種動態飽滿的韻律美感,呈現敦煌石窟裡其他引人神往的配角們,是如何興高采烈地參與一場佛陀說法的盛會。其實,現在一般外界臨摹的敦煌壁畫,大多以現況斑駁脫落、氧化發黑的原始造像,以考據記錄的角度等比例完成。恐怕也惟有張大千,能夠如此自信完整地表現他所理解與想像的敦煌洞窟原畫色彩。藝術創作從真實意象中取材,然後以藝術表現將之提升,張大千則是將之「還原」。這是無比自信與真正功力之作。據聞日本NHK最近在北京正準備以更先進的設備規劃重新開拍「絲綢之路」,同時打算以電腦動畫的方式還原敦煌石窟壁畫,但中國書畫特別是佛教藝術人物的神韻表現有其獨到,NHK若是不借重張大千敦煌臨摹的風格作為考據處理的藍本,肯定難以表達敦煌深處翩然如夢的藝術風韻。

儘管張大千的畫作在現今藝術與市場的價值上,已經毫無爭議,但他在敦煌臨摹過程中,有傳言指稱他剝開部分壁畫進行探索性的研究,則至今仍被大陸許多人士所批評。敦煌講解員在洞窟參觀說明時,也會帶上個兩三句,同時意味深長的指出張大千在洞窟牆壁上的編號留款。古蹟保護與文化宣揚,始終就是抖動難止的天平。幸好咱們手頭資料裡深知當年功過,傳言始終沒有確實證據。但若非張大千等藝術家們在親身領略敦煌之美後,對於保護敦煌大力疾呼,才輾轉成立由常書鴻等人創辦的「敦煌研究院」維護至今,否則敦煌遭受大量人為盜取與自然破壞的幅度,必然更加無法想像。

張大千長達六十多年、畢生可達三萬多件的創作歷程,堪稱是中國近代書畫大師級、明星級的人物。從任何的角度提到張大千,幾乎已經是屬於學術論文等級的藝術研究項目,或者是百萬千萬台幣的收藏拍賣標的。我真正接觸大千先生的作品算晚,除了同一般人大多從圖錄出版上看畫,因為長輩們(或者說命運)的牽線,有機會接觸日本及海外作風低調的收藏家們,見識到許多從未曝光過的敦煌壁畫藏品。多年來我始終搞不清楚「為什麼非要拿著市場價格看藝術收藏」,這股對藝術的傻勁與熱愛,讓我再接再厲看到更多的大千原作。提到原作,難免涉及真偽鑑定的問題。但只要不涉及買賣生意,欣賞者其實本就可以抱著輕鬆的平常心,透過資料深入研究,累積一定的看畫經驗,來取得基本的辨識賞析能力。老前輩們教導說:真正好的作品是「會說話」的。我個人的鑑賞風格,因此除了文史記錄與藝術家生平資料的基本比對,還有個很無釐頭的秘技呢:每次在專注看完畫作的氣韻、結構、筆觸、細節處理、題款行氣、鈐印泥色、紙張裱褙之後,我會慎重其事的對著畫作,合掌默問:「大千先生,這真是你的畫嗎?」

反正書畫界多少朝代了,無論鑑賞與買賣,百年來始終還是同樣的經驗模式。可咱們E世代的看畫人既非有錢收藏家,也不是知名鑑賞家,對於書畫藝術品能有的,只是一種理直氣壯的熱愛而已。我不知道如今廿、卅多歲這一代,還有多少人愛畫成痴的?還有多少對張大千等藝術家有心涉獵研究的?但我相信年輕的特質是:愛上了是可以沒啥理由的,而且必然是股排山倒海之勢!至少,咱們就是願意親自走一走張大千當時前往敦煌的碎石路,而不只是持著紅酒杯在冷氣房裡端詳品味著名貴絢幻的美感而已。是吧?

因為,張大千的畫,對於我們新一代的愛慕者來說,始終就是那股等乎天地的「大」氣特別吸引人。畫作中幾乎可以讓人徜徉而入的立體真實,讓我們在看畫之際喃喃說著「哇塞」。而透過研究他的生平歷程,也可以發現張大千個人在精神層面,同樣展現出符合這個時代驚人且獨特的力度。他對於自己所鍾愛的前人古畫,竟可以不顧一切、耗盡所有的購入收藏;對於所欽佩的歷朝名家繪畫風格,他可以深入學習、全力臨摹到維妙維肖;最令人叫絕的是,他甚至在每個階段遷徙於戰亂之際或在異國旅行,偶來一段戀情插曲,也可以愛到昏天暗地、到處生兒育女。這種藝術家真正的魄力、下的苦功,以及無羈的性格,果真成就出絕無僅有的心量與格局,匯入創作之中。除了徐悲鴻讚嘆的「五百年來一大千」的形容外,以現今年輕人的語彙來直說,應該就是「好傢伙」、「勇敢」、「真帶種」的吧!

孫家勤教授身為大千先生的門下,認為「大千先生在離開敦煌後,畫風有了極大的改變,這種改變是由於他多年對敦煌壁畫研究後的心得。」或許只有親履敦煌石窟,面對張大千當時所面對的動人場景,以及他所投入的努力,才能真正體會孫教授所言不虛。「張大千因為敦煌之行,而開悟了嗎?」面對敦煌石壁上的佛菩薩,我忍不住偷偷地問。但我至少可以體會,張大千從敦煌之後的畫作,何以能在每個階段更大幅地超越與突破自己,同時也超越來自周遭藝術環境的爭議,以及當年國共時局意識立場的種種批評聲浪。答案,就在敦煌!只要願意好好走這麼一趟路,一步步穿越烈焰燥旱的河西走廊,歷經戈壁無邊砂漠的漫天風沙,凝望蒼茫的平沙月落與滿天星河,是呀!人間種種紛擾,盡如沙塵,何足掛心呢?

敦煌是中國人最獨有的藝術瑰寶,實在是因為敦煌,至今還透散著清晰不滅的精神力度。藝術在人類文明的傳承上,特別在「精神啟迪」方面所體現的獨有力量,終究遠超過藝術品本身的價值。一件件藝術品的價格會起伏、價值會湮沒,但藝術家們的創作精神,才能真正從有形到無形,不斷啟迪著千百年的後代。在敦煌摸著鬍子看著壁畫,體會藝術品與藝術家流傳的精神之中,歷經千錘百鍊的「美」的真諦,這正是穿越時空的共同語言,也才是真正從敦煌壁畫過渡到張大千眼中,從張大千筆下過渡到我心中的唯一珍藏。#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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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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