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拒絕家裡的掛鐘送修，任憑它錯亂、斷續的守候家族的時間長流

寺山修司【田園に死す／田園之死／ Pastoral: To die in the country】(1974)

撰文／蔡瑋

宛如欣賞了一齣小劇場的演出。



採用了後設小說／戲劇的技巧，不純為凸顯主人翁／造意者的存在，更大的企圖是在逐步導向劇終的場景，也就是記憶與現實、過去與未來、永恆的母親與現時的兒子的對峙－在鄉村背景倒下露出的繁忙的東京大街上。
成長後成為導演的主人翁，透露劇場風格的戲中戲，實際是取材自個人的記憶、與夢境。而他創作戲中戲、也就是片中正在拍攝的影片的最主要的戲劇動作，乃是想要測試如果回到過去殺害先人，可能對現在的自我造成的影響。這在現實世界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然只有透過戲劇來完成。全片也從這戲劇動作的揭露，區分為兩部分。
母親被設定為死守著家族時間的主婦。在這裡時間具有特殊的意義，室內的掛鐘被喻為自主的家族歷史，腕錶則代表個人的歷史，與自由選擇的人生。在導演出現在戲中戲的場景之前的第一部分，呈現的是一個被稱為聖山、卻到處充滿了鬼魂、迷信、愚昧的人間地獄。在這裡，未來將成為導演的少年，受到無知的母親的心靈禁錮、壓抑，失去夢想未來的自由。
母親拒絕家裡的掛鐘送修，任憑它錯亂、斷續的守候家族的時間長流。母親的腳色，在這個時間紊亂的空間裡，擁有眾多的女性腳色做為對照，後者也是注釋家鄉的女人的輔助。有個生下被詛咒的孩子的村姑，不堪村人的追殺將女嬰放流自溺。一名鄰家的美婦人，總是吸引了少年貪婪的注視，一天竟向後者提出一起情奔的要求。不知名的馬戲團，帳棚裡上演的是淫亂的日常，其中有個被無理的團主強制穿上吹氣塑料人形的婦人，無時無刻不在誘引男人替她空虛的皮相朝裡面打氣，這自然有色情的暗示在內。
當女嬰在母親的悽慘呼喚下，頭朝下逐漸滾湍急的溪水，一座極具象徵性的女兒節人形裝飾，赫然出現在上游尾隨而至。這又名為雛祭祭典的特殊風俗裝置，既擁有母系相傳、祝福女兒婚姻、人生幸福的寓意，而它的風俗原始，又帶有將時人的疾病、災厄寄託在人形上，放流隨波飄逝為活人除穢的巫術性質。兩個相互牴觸的原意，在溺死女嬰的場景對照下，極具諷刺意味，且意味深長。
鐵路對美婦與少年，既是逃脫的窗口，又象徵未來人生之路。後半部中，導演與少年在鐵道邊對奕，讓人聯想到是對伯格曼【第七封印】裡主人翁與死神下棋一場的致敬。他兩人身後的鐵道上，猶如走馬燈一般出現了各種人生的場景，而且完全圍繞在少年與主人翁的家族歷史，也是對兩人的談話做視覺化的註腳。
更重要的是，經過兩人對話內容的披露，上述的婦人們的命運，又相互結絡糾纏為一，成了少年母親、也是少年與導演共同的母國的歷史。她們同時擁有美貌、淫逸、無助、靈魂空洞等的特質。美婦人最後爽約，與時空、身分不明的流浪詩人一起殉情。母親與半夜離家出走的少年相互拉扯，後者獨自走在鐵道上，手掌上還殘留有母親被扯落的毛髮。毛髮做為人身體的一部分，一旦離開了後者，就成為鬼魅一樣的存在，它超越時空，糾纏著主人翁，且無處不在。軟弱的吹氣婦人，被侏儒丈夫移情別戀遺棄，也不敢起身反抗，她幾乎被義憤填膺的少年給掐死。更令人坐立不安的，則是少年遭到從東京返回之昔日溺嬰的村姑的強姦，這長達數分鐘的長鏡，暗示失憶的過去與殘酷的未來，一起造成徘徊在成長之路的少年的苦難。
導演苦等不到少年一起執行弒親的行動，他返回記憶裡的母親的身邊，終至默默相對。瞬間時空轉換成東京的大街上，但母國就像記憶中的母親並未消失，繼續糾纏著現在的主人翁。
從結局中表現了主人翁、也就是現時的導演，在早年逃離母親、又精神上無法真正脫離的、幾乎滅頂的被迫害意識的糾纏。他對男性應有的遠大志向一無所知，他對女性充滿了歧視與憤怒，這也可視為當時戰後的日本青年對母國的情緒寫照。
在前半部中，造意者用了大量的濾鏡，呈現大紅、大紫、冷藍、鬱青的純色畫面，配上實景中的火成岩四處散落的荒山，成功的營造出一個介於夢境、冥界、記憶之間的曖昧時空經驗。他在戲中戲安排的馬戲班元素，直觀上與劇情的關係較為鬆散，似乎是在隱喻母國文化中既荒誕又色情的傳統。
造意者在記憶裡母親的家鄉中現身，讓我聯想到李維斯陀在討論圖騰制特性時提到的憑弔的儀式（〈第八章 可逆的時間〉，《野性的思維》，李維斯陀），而前者（重現記憶裡的母親的家鄉）則屬於歷史儀式的性質，而整齣戲的用意都以壓抑母親圖騰及其作用為出發（尤其是預謀弒親與焚家等情節），也就是控制儀式的性質。這三種儀式是李氏所謂野性思維企圖以圖騰制涵括歷史系統與巫術系統的反應。就像美洲北阿蘭達人圖騰祖先的神話所顯示的對故鄉的愛、對家園的思念，它形式上呈現的是混沌、錯亂的編年史，但同時也是圖騰團體在喚起情感的價值上極其重要的實踐。以及，圖騰團體透過圖騰神話、特別是其中包含的三種儀式，達到以圖騰制的同時性、可逆的時間與周期性，包含非圖騰制認識論的歷史性、不可逆時間、與非週期性的三種對立性質（同前書）－造意者無形中透過本片、尤其是結局的場景，既透露了對記憶中的母親／母國的厭惡，卻也不經意的喚起了相反的情感。如果一定要做個類比，這會有點像部分戰後的外省第二代曾經經歷過的、對脫離圖騰母國的情感狀態。（蔡瑋，20170601田園之死）

監督    寺山修司
脚本    寺山修司
原作    寺山修司
製作    九条映子
ユミ・ゴヴァーズ
寺山修司
出演者
人妻化鳥：八千草薫
空気女：春川ますみ
草衣：新高恵子
私：菅貫太郎
少年時代の私：高野浩幸
股引き：斉藤正治
牛：三上寛
イタコ幻婆：原泉
せむしの少女：蘭妖子
兵隊馬鹿：サルバドール・タリ
私の母：高山千草
一寸法師：ミスター・ポーン
大男：大前均
批評家：木村功
嵐：原田芳雄
詩人：粟津潔
（https://ja.wikipedia.org/wiki/田園に死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