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 say never again

甲．

抵達桃園時，正是午夜，機場裡依然萬頭攢動，擠得水洩不通。當飛機還在高空時，機長廣播：「下面跑道三條，今夜僅就一條開放使用。」班機果然全擠到一塊，行李轉盤不足，從河南鄭州來得行李粗魯地被拉出來隔置在邊旁地上，俾便好使我們的有出場機會。

我呆站在那裡看鄭州來到的客人沒頭蒼蠅似地在剛從太平洋彼岸飛來的人群中串來穿去地找他們的一兩個手提箱子。大半個鐘頭過去了，鄭州鄉親的行李總算都有了它們的歸宿，舊金山的旅客也散光了，而我的箱子依然杳如黃鶴。一定那個冒失鬼，錯認了皮箱，從轉盤取下來，才發覺是個誤會，隨手就丟在當下。我的行李保不定在盤子另一方地上，孤伶伶哀怨坐著。我這麼想著，一刻不歇地便趕緊繞著轉盤一路尋將過去，走到了行李出口處附近，恰巧有機會看到我的那個青色箱子被獨自吐了出來，姍姍地，大辣辣地──竟然是最後一個──見了我還一些也不害臊。

乙．

機場計程車招呼站的那個調度員和我說：「這兩天正是電腦展，所以人多。」
大廳外排隊等車的人龍轉到了大廈的另一邊，我探頭向那方看了一眼，人龍延伸了大約也有五十公尺長，我有些不敢置信，一向來都是計程車子耐心排著那樣長的隊伍等待客人。
「很快的，車子很多。」看了我煩惱的臉色，調度員再度安撫著我。

隔天，捷運文湖線的「南港展覽館」站出來，真有緣分，我和電腦展又碰了頭。

捷運大廈外，全是參加電腦展的人，我隨意抓了正在抽菸的兩個男人問：「ＨＰ大樓在哪裡？」
朋友在大廈裡工作，我第一次來見他。
「Japanese！Japanese！」一個人回答我。
我猜意思是：我是日本人，不知你在說什麼？
「Do you know where is HP building?」
好像我是個瘟神，「No， No！」兩人邊說邊就抽著菸走遠了。
這回我猜意思是：我是日本人，不知ＨＰ大廈在哪裡，請不要再煩我了。

丙．

台北吵，沒料到同永和比來是個小巫。永和的吵是人類沒法忍受的那類，才清晨七點多，走在騎樓裡，四面八方來得嘈亂令人發狂。至少八百個分貝吧？街邊沒量表儀器測度，就我來說，它值這個價碼，或許八千個分貝也可能。

不由想到高雄，相較下，安靜的就如同處子。我多年後今日重來，依舊清淨。國賓飯店頂樓，往下我俯視街道，正是中午時分，星期一，該是生機盎然的時刻，寬闊的大路上，僅偶爾有輛摩托車駛過，瞧來就是孤單單的可憐。和它併行的那條運河，四艘龍舟這時正奮力競渡，緊趕尾隨了另有好幾條救生筏。所以説來河裡的交通流量還繁忙好幾許不止。

丁．

每次坐高鐵，總會遇到一行五人的小組，穿著制服，整整齊齊走過我的面前，或者面向列車規矩列隊站著。這次下高雄，我才明白原來是列車的清潔服務人員。

每列車一到終站，旅客離開後，他們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清潔車廂。這回我月台下得早，站著看清楚了這事，不禁嘆息他們的緊張和辛苦。坐上車時，就有些謹慎，縮了兩腳，怕將前座的椅背給碰髒了。

戊．

原和自己約定從此要多讀些英文書。

斜風陣雨的傍晚，我走過「誠品」樓下，藏在心中有段時間的那枚墨錠忽然自心底浮起，我拉開大樓正門，倚了電扶梯上了三樓，架上找對地方，將馮傑的書一掃而空，捧在手上，然後結帳旋即又出了書局。

回家裡，我翻閱這新買的三本書好大一會，《蝦蟆墨》並不在這些書內，半錠也沒有。那個夜，我必是用馮傑文字把自己灌過了頭，還是狼吞虎嚥的那種方式──事情總要淺酌低斟的妙──因而好長一段將來時間，我或許再不會去碰它們一下。

己．

清晨四時許，天微微亮。躺床上的我，時差的緣故再睡不回去。室外鳥聲呱噪，響澈雲際，想到我年輕時讀過的幾本書，書裡寫道：「台灣花不香，鳥不語。」

「台北人興許是不讀書了」。
這句話我說得莽撞無理，但是，修正稍許就保證錯不哪去：「坐捷運的台北人現時是絕不讀書了。」上次回來，捷運車廂裡，我還見著人捧著書看，這回都低了頭，盯著大大小小的手機，翻書的一個沒有。

庚．

慈湖人聲嘈雜，同個菜市一樣，長眠那裡的人不知歡喜還是不歡喜？

辛．

我猜台灣人該是幸福的。平日罵兩聲政府，假日閒走四處：冷水坑、大溪老街、西子灣；小吃小鬧的。蔣公銅像公園外，一對情侶吃著剛買的角板山水蜜桃，走過我面前，不由我聯想到了桃花源。

壬．

蟬聲完全和我記憶裡的相異了。封存在我腦中的是清直嘹亮，一個聲調到底，今日的混濁，啞，活似老鴉叫，鳴著鳴著，還會走了腔調，夏日午後，不僅不能催人入夢，昏昏欲睡時，反而很受了它的干擾。

台北街上走著的台灣人，型態面貌似乎和我那時代的人也不太一樣。我和朋友說起了這件事，朋友點點頭：「可能，很多和外籍新娘生下的第二代都長大了。」
我也點點頭，心裡卻想不僅是因為有那極少數的混血，而是整體的氣質、舉止、言語、想法和打扮都不一樣了──因而外貌看起來就有很大的不同。

癸．

我也曾和自己說，回台灣再不寫流水帳似的札記──可是這裡依然故我又重作了一回。

Never say never again。

2013.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