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在台北搭公車。

［美麗華－行天宮］

離開台北許多年，他回來後坐了幾回捷運，竟然沒有出什麼差錯，就大膽妄為起來；那天一早興冲冲地和妻子說，今兒要搭乘公車去戶政事務所辦事。他的妻子倒是隨便他的，叫計程車，或者騎自行車，甚至就是安步當車也都無所謂的。所以他吃了個紫米飯糰，吞了杯熱豆漿，臨出門前又拿了把雨傘，就下樓去到了大街上；神清氣爽的，像隻頭一回獨自出了穴洞，往外頭覓食的年輕小獸，有點興奮，有點雀躍，卻不知埋伏在前面的危險。

他走到了街上的招呼站，見了這豎著的車牌從街這頭到街那頭總有十七八面，就傻了眼，有點不知所措的模樣，因為哪路車或者哪幾路車去戶政事務所，他可是一點沒有概念的。灰濛濛的清早，公車一部部的從身後開來，又轟轟地開去，揚起了一片沙塵。人上了車也下著車，可是他一點不關心那身外的世界，好大的一晌，就是那麼專志地唸著一面面歪七八扭立在那裡的車牌。他那熱誠的神情，傻笨的模樣，就引起了旁邊等車的一個女士的同情。

『要去哪兒呢？先生。』女士穿著優雅的上班套裝，拎了個裝便當的袋子，問道。『去戶政事務所吶。不過為什麼那麼多路車，就是沒有一路去那兒的呢？』他被車站牌子挫敗的神情完完全全地寫在臉上。
『你坐甲路車，不過要去對面上車，你方向弄錯了噢！』優雅又善心的女士那麼說著。『記著喔，沒有一站是稱作「戶政事務所」的，要在「行天宮」站下車啊！』女士看著他有點不放心地又趕緊叮嚀著，像提示個小學生。

他穿過煙塵滾滾的大街，在對面街上立得十七八面車牌裡找著了要坐的車子，見到「行天宮」的字樣在牌上寫著，又仔仔細細地唸了一遍，就安心下來，倚著車牌子站著，看那來來去去穿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感到很快活，車子來不來好像變得不是太要緊的事了。

車子倒是很快就來了，他跌跌撞撞地尾跟著人們上了車子，可就又有了問題：『多少錢呢，司機先生？』
司機先生聽了這句話，似乎受了驚嚇，原來沒有表情望著車前方的臉，驀然轉過來盯著他看了會兒，方才回過神來不耐煩地說：『十五塊錢啦！』
將手伸進了褲子口袋裡，他驚覺了新來的危機，原來早上買飯糰時，嫌那銅板累贅，全給了那賣飯糰的小舖子。有點心疼的，他只好將張一百元的紙鈔塞進了收錢箱裡，心中有點僥倖的，阿Ｑ那麼的想著：『幸好沒有用上千元大鈔，這趟車倒賺了九百塊錢呢！』
司機先生這回已經習慣了他的行為，沒有作出什麼異常的擧動。

他立在車上搖搖擺擺地和車子一起跳著舞，看著坐在博愛座上的年輕女士們一點也沒有要讓位的樣子，便摘下了頭上戴著的棒球帽，露出了滿頭白髮，在那些女士面前伸頭探腦的做些動作；然而他的努力，沒有起了任何的作用，他只得走車廂後方去，放棄了坐下來的念頭。車子一路報著站名，車前的電子螢幕且不停地閃爍下一站的名字，這給了他很大的保證，覺得自己絕對不會坐過了頭下錯了站。『這公車其實不是挺難搭乘的。』他心裡那麼想著，就抬起下巴挺起胸，髣髴自己早已是個老台北。

［行天宮－忠烈祠－美麗華］

搭車前，他特意上「全家」便利店賣了盒冬瓜茶，讓店員給找了一大把銅角子，雖然把個褲子右口袋壓得死沉死沉的，上車時依舊還是給多了錢──五塊錢明明換了好幾個的，可是慌慌張張地一下子怎麼也掏不著了──他尋了空位子坐下，懊惱著金錢的損失，但是不久就讓形形色色的乘客們給吸引住，停止了在褲口袋裡翻找五塊錢銅板的不甘心舉動，也忘記了一會兒前才升起的煩惱。坐在那裡，他眼睛眨也不眨地入神看著人們上下車，聽著車子轟轟地走，但是明顯的這輛車內少了些背景噪音，心裡突然不知怎麼昇起的奇怪不安感覺讓他猛然抬起了眼，只見車前的橫長條型電子螢幕是一團漆黑──他要的保證在這輛車裏是得不到的了。

車外的街景這時變得愈發陌生，半衝半跌地他到了駕駛座旁，急忙問著：『美麗華，美麗華！快要到了嗎？』
『早已過了明水路，就要到忠烈祠了。』司機慢條斯理說著，一點不明白他內心的焦急。
『喔，喔！那麼還有幾站呢？』他愚昧地問著，絲毫不知自身落在何處。

忠烈祠大門前，衛兵們的頭盔夥同肩著的銀鎗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眼的星芒，他擠在兩輛遊覽車的旅客中，呆呆地出神看他們走著花步，且覺得這坐過了頭，並不是他的顢頇，而是本該如此的因緣，就嘆著舒服的長氣，臉上也露出了一種滿足神情。

往回頭路的車子不多久就來了，從來也沒乘過這樣小號的公車，他看著那迷你的車身，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上去。司機先生在駕駛座上催促著：『要上車嗎？快點啊！』
受了那般的挑釁，他便勇敢跳上了車，並立在車門口從口袋裏笨拙地掏錢，司機先生又開了口：『下車給票喔。先生你往後走，別堵了門！』

他發了點愣，然後就完全落入困惑中，同大學時期修微積分一樣，腦袋瓜整個地糊塗了。這搭乘公車的學問，看來比他原想地還要更高深了許多。他安靜地坐在那裡，回想起一天來乘車的經歷，絞了腦汁，像解「三角函數」一樣地試著去明瞭這道理。這有時上車收票，有時下車收票的現象，數學和邏輯學或許可以解釋；但前門上車的乘客規規矩矩的付了車資，那後門同時進來的卻緊忙地找位子──好像他們有什麼特權是完全不用理會那擺在駕駛座旁的收錢箱──這種矛盾似乎不用到哲學是不能演繹分析出結果的。他不是老子，亦不是尼采，所以一直臨到下車時，還是沒有得出點頭緒。

『先生，你錢丟得不夠喔！』他還沒出了車門，就被司機先生給叫住了。
『沒錯啊，我給了十五塊呢！』他覺得受了冤枉，便委屈地說著，心裡正思量著的上下車疑問就完全被忘記了。
『小型巴士，要二十五塊錢！』走在她後頭一個穿黑裙的女中學生輕聲和他說著，邊就低了頭，用手裏握著的手帕摀了嘴──看出來是在那裡偷偷笑著──邊趕緊擠過他身旁下車，然後很快就走遠了。

晚飯時，他妻子在餐桌上問他：『坐公車方便嗎？』
『方便，挺方便的，安全又省錢。』他嘴裡塞滿了空心菜，也有茄子，便發出了甕聲甕氣的聲音，『嗯……就是坐得久一點。』
『沒有坐錯車嗎？』他妻子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公司裏的同事說，她有個親戚從加州來，約莫也是你這個年紀，樣子可比你還聰明些。』他妻子伸出蘭花指，戳了戳他額頭兩指，繼續又說道，『昨天要上火車站，他坐反了方向，倒去了內湖山上的金龍寺。最後終算是到了，可是花了近兩個小時，屁股也坐痛了呢！』
他覺得妻子好像看出來了點什麼，便把頭低著吃飯，沒再吭聲！

200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