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14/10/23 17:46:23瀏覽2159|回應3|推薦80 | |
三分熟的陽光,烘不乾屬於淡路島的第一個早晨,天空裏的藍幾乎完全被蒸發而消失,在山丘上徘徊的霧氣,混雜著來來去去的雨,把整座淡路島建築成更巨大的清水模作品,連聲音都像是被吸空似的靜默,偶爾一兩個行走的旅人,加大空間的景深,彷彿也停止了時間的刻度,讓這座夏天的島嶼,盛開著冬季的寂寥。
韶光飛逝中/有些人悟出了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死亡(摘錄 愛因斯坦的夢) 如果相信輪迴,其實就沒有死亡的存在,而在風景之外的淡路島,說的就是一個關於自然與希望重生的故事。 原本是以種植花卉聞名的淡路島,為了提供興建關西機場的砂石,島上的樹木被砍伐、生態遭到破壞,宿命似的末日提前到來,安藤先生親自來到這裡,目睹荒蕪的景象,先種下25棵樹苗讓大地復甦,接著基地又遭有六千多人死亡的阪神大地震斷層線切過,設計圖重新修改,創作了貝之濱、百段苑、水景、雕塑,猶如一座座各有劇情的包廂,串聯起來又如史詩般的舞台,想著那場以悲劇為基石的創作起源,總覺得行走在這裡,不再是一個度假的觀光客,而是攜帶著故事,觀看一部定格在過去的紀錄片。
從飯店推門而出,前方的聲響如隆隆的午後雷雨,越來越接近的時候,可以聽見傾瀉而下的,細如小鼓的,盪在腳邊畫成漣漪的,開始有了遠近強弱的身歷聲,腳邊牆面有兩個長方形的開口,窺見有如枯山水的詩意盎然,但是兩側又被牆擋住了視野,一切只能憑聽覺想像聲音的來源,就像橫開了一道留白,讓旅人自行落款,需要再走幾步,才能發現原來牆的背後,原來是一大片落瀑。 用手撫觸著清水模,有著平滑如絲綢卻又堅實的材質,體會著安藤先生近乎潔癖的意志力,一如修道士與拳擊手兩種性格的總和,當時想著所謂建築這件事,對我來說幾近乎信仰的本質,除非親身經歷,否則即使是世界最好的攝影師,也翻拍不出來的感動,安藤先生用清水模定義著他的建築形態,在「空」與「間」之中,只留下對空間的體驗,留給觀看者更自由的無。
遊走在安藤忠雄的建築迷宮,跟著光、隨著景,以讀過的字句引路。 十七歲就拿到職業拳擊手執照的安藤先生,曾這樣形容拳擊這件事:「拳擊是一種不仰賴他人的格鬥競技,比賽前幾個月的時間,只為了那一戰而拼命練習,有時還必須絕食來鍛鍊肉體與精神,如此賭上性命,獨自承受孤獨與光榮。」 建築不也是這樣嗎?在基地條件、預算限制、業主喜好、時間等等的框架中與理想拔河,「建築就是鬥爭的藝術」安藤先生說,不論是少數以木造或鋼板表現的個案,或是大部分以清水模為主作品,那種褪去至極簡的風格,不難一窺建築家的內心世界,處處是拳擊手意志力的展現。
安藤先生曾在1965年拜訪位於法國東南方的仙納克修道院,那是一次旅程,也是一個開始,在書中他自述著:「當光線射進這座未加工石材所蓋之修道院,具有某種因著莊嚴力道,使得精神得以淨化、昇華的不可思議力量....就在那禁慾的石頭房間中,被自己鞋子所發出的聲響嚇了一跳,我認為這個空間在精神層面上是重要的,但對於肉體的悅樂上卻絲毫不受到考慮與觀照。」 「我了解因著所有的一切被摒除的緣故,而能留存在那裡的事物便能更加突顯其深度,朝向其原理與本質的方向來進行,我之所以會開始作那種表面是純粹混凝土,而沒有任何裝飾的建築,或許是背後隱藏了那份在仙納克時所經歷的體驗。」
光是一種材質,就能有各式的曲線,開口,還能變化不同的牆面,安藤先生曾這麼說著「我以這種簡單的原則來約束自己,然後開始在其中挑戰如何創造繁複多變的豐富空間」。 清水混凝土的困難在於施工技術,這種無法在工廠控管品質的「現場施工」,會隨著條件而產生完全不同的作品,每一片素顏的牆面在拆模後,必須成為一個巨觀的藝術,更由於是「素顏」的關係,一些些小瑕疵更容易被顯露出來,但是又不能光滑到毫無生氣,有如人工拉皮整型那樣,必須帶著恰到好處的粗獷力道,融入百分之一的不完美,之後再經過風光雨露的淬鍊,有些滄桑的灰色煞是好看。 我曾經看過台灣的「假清水模」,那種用水泥砌磚仿造,並挖出每一個大小相同螺栓的洞孔,總覺得像芭比娃娃似的少了某些真實的感動。
上面的圖示是橢圓廣場,裡面有一個船頭語彙的設計,我想是與瀨戶內海相互呼應吧,陽光落在日晷上的陰影,可以看見時間的位置,可惜因為陰天的緣故,讓空間成為靜止的狀態。 記得年輕的時候,不管到了哪裡,總愛買個鐘回家,並且專挑古舊到指針已經停止的,有些即使發條還能轉動,也像一把老骨頭發出鈣化的呻吟聲,我常看著它們想,之前是為誰走著?記憶的那個時空,曾經有什麼樣的故事在發生著? 人生因為有了倒數計時,每一天才有了意義,即使知道終究如陰天下的日晷。
站在這裡眺望經過切割後風景面,僅僅經由如此單純的水平與垂直線條構圖,視覺就有了不同的戲劇感,加上厚重的雲像要融化一樣的懸浮在海面,像是各種層次的灰包含在鹹味的風裡,在1965年由橫濱出航經由蘇俄轉至歐洲的安藤先生,所看到的遼闊,嗅到的自由,是不是也如此刻的心情? 那一趟旅程,是安藤先生第一次見到海平面與西伯利亞無際的地平線,在大陸之中移動的過程,真切的感受到世界的遼闊,目的除了巡訪歐洲建築,更希望與同樣為自學建築的科比意見上一面,並想直接觸摸他的作品,雖然在安藤先生抵達巴黎的前一個月,科比意已與世長辭,但是之前只能在印刷品上看到的建築,這次卻可以盡情品味到心領神會為止,在他的自述中有一段是這麼寫著廊香教堂:「往禮拜堂內踏進一步,這次像是自室內各處襲來,我被光線的洪水包裹住全身,從穿透斜牆的大大小小開口部,湧入各式各樣質量的光線,禮拜堂內部被紅色或青色、黃色的光所彩繪,光線或者溫和、或挑戰性,在地面上描繪出清晰的輪廓:這簡直是光的雕塑!」 我喜歡讀著安藤先生自述性的建築書,與他的作品一樣,理性又溫柔,極富詩性與禪味,以上部分節錄自建築學的14道醍醐味,加上安藤忠雄的都市彷徨、建築家安藤忠雄這三本是喜愛建築者的必讀,某些字句的敘述甚至漾著村上的筆風。
貝之濱,從日本全國募集的百萬片貝殼創作而成,象徵海洋為生命之源的涵義,我倒認為這裡就像是大地上黃絲帶,每一片的貝殼,都有著祝福與追悼的心意,重新凝聚對這片土地的感謝。貝之濱之上有五公分的水面,間歇性的噴泉是意外安排的驚喜,風一拂過,微微的潮浪倒映著四周的景物,那是一座波光萬頃的迷你海。
人為的建築,展現熟成的味道,常是在大自然不經意的筆觸下,就像這一道規矩方正的牆面,正好有爬藤植物的綠色形成破格的趣味,從一出電梯登高望遠之際,就能享用這美學的小確幸,越過現代味的透明廊橋,前方就是百段苑的位置,天空與海的比例改變了,地球的弧線一整個劃開在眼前,我在這個過場佇足許久,觀察與陸地接壤細微的邊界,覺得大阪灣像是一座泛著灰藍色的草原。
你不覺得像墓陵嗎?從書上看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知道淡路島的故事後,如此的安排就有了道理。 不管是書或是網路上,已經太多關於淡路島的資料,旅行到此,在台階上下來回漫走,如同與一位熟悉卻又第一次見面的老友,只是用身體去丈量一下原本想像的尺度,想看看每一個方格內,種的是什麼樣的植物?田字型的外框,像是童畫裡房子的窗子,這一百個花壇,正是用來紀念地震傷亡的生靈。 這一篇從夏初寫到秋末的遊記,許多細節與順序已經成為不可考的記憶,中年人的旅行,珍貴的應該是留在心裏那種久久不散吟釀般的味道,在寫出來的同時,不斷的回甘著。 (下圖為淡路島全區模型)
|
|
( 休閒生活|旅人手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