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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2/16 19:36:20瀏覽5457|回應2|推薦6 | |
故事發生在群山環抱著一尾美麗的湖裡,湖的中央,輕輕浮著一座原木蓋的古廟,裡面住著一位老僧,與一位童僧。故事,起於他們的宿緣……
湛綠的湖,微風輕撫著滿山的綠。一道兩腳沾著湖水的山門,門上筆直站著左右一對雙眼猙獰的門神。這道門很奇怪,為何偏偏要立在水上?推開就是碼頭,你得擺渡著船身畫著觀音在捻花的木船,纔能緩緩來到湖中央,靠上這座極為狹窄的古廟,看見老僧與童僧,看見他們的故事。 老僧起床,打開左右沒有牆的空門,把門掩上,來到廟裡的中央,跪著對佛陀匍匐禮敬。禮敬完畢,輕輕敲著門,跟童僧喊道:「起床囉!」童僧答應「喔」的一聲,趕忙起身疊好棉被,同樣打開空門,出來,再把門掩上,跪著對佛陀匍匐禮敬,看見師父已經上船,趕忙喊聲:「師父,等我!」然後飛快跳上船。 這個童僧,滿面紅潤,模樣好可愛。師父見他飛快跳上已經稍微駛離古廟的船,笑著問:「你今天要忙什麼啊?」他說:「我要去山裡採藥。」童言童語,聲音很逗人憐。師父規律划著船,緩緩來到碼頭,師父上岸,雙手打開浸著湖水的山門,往路的右邊離開了,童僧掩上門,往路的左邊走去。 童僧很喜歡爬上岸頭巨大佛像的肩上,遠眺著湖與廟。這已經是他的例行活動,他的一天,都由站在佛肩遠眺開始。他在森林裡採集著草藥,師父要他小心蛇,不要被蛇咬了,他看見沿著岩石有草藥,豈知石與石縫隙間就爬著一條眼鏡蛇,眼鏡蛇看見童僧了,牠立即肅立起身體,對童僧吐著蛇信…… 牠的樣子像是要恐嚇童僧,豈知童僧根本不在意,隨手就把牠抓起,往天外一拋,蛇丟了。繼續採著草藥。採得滿滿一籮筐,他很高興,飛奔著自己小小的腳,遇見正好由右邊路上回來的老僧,兩人打開山門,再掩上山門,跳上船,老僧划著槳,童僧跟著搖動左右手,學著划船的樣子。 我還在想,一座浸著湖水的山門如此奇怪立在這兒,身外還有個粗粗三百年的胖胖樹,張著大大的綠傘庇蔭,典型的院落格局,彷彿整片湖都是古廟的院內,而古廟倒映在水面上,你會看見好幾個廟參差林立在湖底,這裡沒有京都金閣寺或銀閣寺的閃閃發光,卻有著美人未抹胭脂的素雅,美,就是如此醉人。 我喜歡看著慵懶自然的美人,在家裡做著再簡單不過的瑣事,頭髮往後挽著,露著唇的微笑,沒有心機的傻;不喜歡看著慣於社交的美人,濃妝豔抹說著禮貌異常的社交語言,在在流露血統純正的高雅,讓她的主人勾著,連笑聲都咯咯按著規律的節奏感,拿手輕輕遮著唇,喔,還得再加一把紙扇…… 電影已經繼續再演了,我怎麼還在自己的意識流裡?回來啊,回來。 老僧與童僧坐在廟門前,師徒兩人在挑著草藥,師父說:「孩子,不能摘這種草,這有毒性,會吃死人。」童僧不高興,嘟著嘴咕噥咕噥說:「怎麼分得出來嘛!兩個看起來完全一樣。」師父說:「看見沒有,有毒的中間有條白色的絲,這種就不能吃。」說完就把這毒性的草往外挑開。 好安靜的畫面,外面鳥聲唧唧。挑完毒草的童僧,頭躺在地上,雙腳跨著門前的石獅子,睡著了。暖暖的春天午後,特別好睡,還在打呼呢。童僧每天就這樣過日子,年復一年,年輕的習性耐不住如此溫暖的如常,有天早上,他跟著師父出門,出去後就跑去一片瀑布玩耍…… 玩啊玩啊,好愉快的潑著水花,不然就游著泳,他不是童僧,僅僅是個呆在山裡的孩子。孩子的野性逐漸暴露出來了。不!不是野性,更該說是孩子無覺的殘忍,就透顯在他的玩耍裡。他很會抓魚,順手往水底一挖,就抓住一條細細的青魚,他拿一條細繩,拿顆石頭,把它綁在魚的身上,然後再放生。 他看著在水底根本游不動的魚,咯咯笑著,好好玩,他心想。他再往岸上雙手撲前一抱,一隻青蛙就被他逮著了,他笑著同樣拿一條細繩,拿顆石頭,把它綁在青蛙的身上,然後再放生。青蛙哪裡禁得住石頭拖著,石頭躺在水底,拉著牠不得不奮勉想抓住岩石扶著,抓不住岩石,掙扎啊掙扎,載浮載沈。 孩子咯咯笑著,好好玩。膽大包天的他,眼睛瞧見岸上游著一條蛇,他徒手就抓住蛇身,咯咯笑著,再拿一條細繩,拿顆石頭,把它綁在蛇的身上,然後再放生。這隻蛇要進不得進,要退不能退,沈重的石頭拖著蛇很困窘,逗得童僧忍俊不住,在大自然裡就是如此好玩。 這些都被跟在後頭偷瞧的師父看在眼裡。老僧搖搖頭,不發一語。 夜裡,童僧正在打呼,睡得好沈。拿著大石頭的老僧,把童僧翻個身,拿條細繩,把石頭綁在童僧背後,讓他就「揹著」石頭睡覺。揹著石頭睡覺其實沒什麼,反正沒意識,第二天,童僧要起床卻爬不起來,他明白了,哭喪著臉,爬著爬著到門口,跟老僧說:「師父我知道錯了,你把我的石頭拿開啦!」 老僧說:「你知道錯了?話說得容易,你欺負動物時怎麼就不知道錯?你現在揹著石頭,去把這些動物都找回來,把他們的石頭都卸下,一隻都不能掉,要是有哪隻死了,你就有顆石頭,一輩子壓在你的心底!」童僧應命,上船,硬著頭皮去尋覓被他欺負的三隻動物。 他揹著沈重的石頭踉蹌回到瀑布,踏進水底,去尋覓青魚。哇!看見揹著石頭的青魚了,他往水底一挖,把青魚抓出來,青魚沒有任何掙扎,牠早已經死了。童僧哭起來了,眼淚噗嗤噗嗤流出來,他流著淚,把青魚身上的石頭卸下,到岸上沙地找個窟窿,把青魚埋起來,然後對牠合掌,請牠安息。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 童僧繼續尋覓著水邊的岩石,看見青蛙還在奮勉掙扎想要扶著岩石,童僧好高興,立刻把牠抓起來,把牠的石頭卸下,再把牠放回水裡,已經精疲力竭的青蛙,就緩慢游著游著,游不見了。童僧看著青蛙離去,再回往岸上尋覓蛇,會蜿蜒的蛇實在不好找,不過還是被慣在大自然裡的孩子找著了。 蛇已經死了,而且死狀悽慘,血噴灑四溢,顯然死前在掙扎著。童僧同樣把蛇身上的石頭解開,再挖土把牠給埋起來。他低著頭回到碼頭,上船,慢慢划著船,回到古廟裡。這個百花盛開的春天,卻是孩子心底的冬天,他揮不去的陰影滿佈著,伴隨他長大,而發酵……
一個四十幾歲的婦女,牽著十六七歲的女兒,緩緩穿過林間小路,來到這個故事裡。年輕的女孩完全沒有花樣年華的荳蔻青春,她慘白著一張臉,彷彿有一個世紀的憂鬱,纖弱的身軀完全撐不住如此沈重的負荷,踉踉蹌蹌被母親扶著,來到這個對她來說充滿著無明的地點…… 母親,帶她來治病,而她,無心欣賞著盛夏裡萬有的奔放。 剛在岩石間看見兩隻公母蛇在交纏的童僧,傻傻笑著,正好同樣來到林間小路,三人六目相對,而童僧,不,其實他已經不是童僧了,他是個十七八歲壯碩的青少年,渾身流竄著青春期熾熱的肉慾,身體像是要爆開般,想吃人。他眼睛緊緊盯著慘白的女孩瞧,一刻都沒閒著。 心履,讓語言簡化些,暫時讓我們還是稱他做童僧,好嗎?長大的童僧,或者,尚未真正「長大」的童僧…… 童僧低下頭來,似乎對自己竟然長著如此貪婪的眼睛,不禁有些羞愧。他側過頭去,打開山門,跳上船,看著這對母女,母女跟著走過來,童僧向年輕的女孩伸出手,女孩把手給他,使個勁道,跟著跳上船,再來是母親,母親也接著童僧的手跳上船,母女坐在船後,童僧坐在船中央,划著槳。 為避免靜默的尷尬,童僧避開母女的視線,看著眼前的樹自言自語說:「這棵樹已經有三百年了。」他真的知道? 來到古廟裡,老僧迎接這對母女進去大雄殿。其實,哪裡有大雄殿?我不是說過這是個很狹窄的古廟嗎?這個古廟就是大雄殿,大雄殿外沒有其他殿了,因此,這既是供奉佛陀的大雄殿,還是老僧與童僧的寢室。老僧在幫著母女敲著木魚誦著經,由白天至夜晚…… 母親一直在做五體大跪的叩首,老僧與童僧都睡去了,母親依舊在叩首,女孩則跪在旁邊不發一語。母女後來都累壞了,直接趴在地上睡著了,童僧張開眼睛,看著倒在地上睡著的女孩,一個從來沒看過女孩的青少年,渾身正散發著火的男人,會對這個女孩有什麼痴想? 第二天早上,母親起身向老僧辭行。她要把女兒留在這裡靜養,這個女孩得的病大概已經藥石枉效了,只能依賴大自然的滋潤。老僧接納這個女孩,讓她自己在廟裡獨處,然而,如此狹窄的古廟,根本容納不住三個人的獨處,正在換衣服的女孩,就被習慣性隨手打開房門的童僧撞個正著。 女孩白色的胸罩,掩不住她豐滿的胸部。童僧看見了,竟然完全沒有迴避的念頭,或許他從來沒有學過「世間的禮教」,他就是痴痴看著,有些貪婪有些呆滯,女孩兇巴巴的瞪著他,他纔知道「這是不對的事」,纔有些不甘願的退身把門掩上,然而春情在蕩漾著,門關不住。 女孩來到門外,看見殿前的石獅子,就猛然坐上它的頭。童僧繞個圈打掃看見了,就過去作態要挪移石獅子,並跟女孩說:「不要坐在石獅子上,師父看見會生氣。」他豈是想要「教訓」女孩,他只是在「藉機」與女孩交流,他自己兩條腿壓在石獅子頭上睡覺,這可是童年就開始的「惡行」囉! 女孩在跪著念經,念著念著就躺在地上睡著了。童僧打開門看見了,就拿個毯子給她蓋上,毯子蓋滿她的身體,童僧看著她身體的曲線,竟然「忍不住」把毯子微微打開,把手伸進去,想摸摸女孩的胸部,女孩警覺到了,立刻張開眼睛坐起,伸手就給童僧重重一個巴掌! 正好老僧也打開房門,女孩就站起身,佯裝無事的跑出去了,害怕被師父發現,正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童僧,立即拿起木魚敲著,背對著師父念經。老僧感覺很奇怪,就問:「你怎麼了?你從來不在白天念經。」童僧一手拿木魚,一手拿棍子敲得飛快,根本忘記師父在問他話呢。 童僧滿身不知被誰撩撥出的慾火無處發洩,就氣得坐在船上,無目的亂划著槳,反覆在轉圈圈。女孩坐在古廟前托著手看著他,似笑非笑著,不發一語。突然童僧站起身來,就往湖裡縱身一跳,然後就沒有聲音了。女孩看不到人,有些緊張了,就傾身站在水前探著頭,想知道童僧究竟在哪裡。 突然,童僧冒出頭來,笑著看著女孩,猛然就把她拖下水,女孩「啊」的一聲隱沒,再浮出水面,趕忙游到船身扶著,兩人爬上船,全身濕漉漉,特別增強性的魅惑。下一幕,就已經在瀑布的岩石上,兩個赤條條的身體,如蛇般抱著繾綣。十七八歲的童僧,渾身爆發著性的熱能,在女孩身上猛烈抽動著。 女孩抓著童僧的背,在呻吟。其實,女人心海底針,有時真難明白,前一刻纔對童僧使白眼嚴拒的女孩,下一刻就任令童僧享受著她的身體,在岩石上抬著雙腿叫著,而她同樣有著奔放無比的快感。或許,答案就在問題裡。這個童僧既不是「童」更不是「僧」,而是個正受著肉慾控制無法自拔的年輕人。 而這個女孩呢?她啊,她正在跟大自然談戀愛呢! 哪個男人沒有年輕過?這種「我只有著動物本能」的快感,大概只有無愁無思的年紀,纔會使喚得出。兩人若無其事的回到古廟,夜裡,睡在老僧身旁的童僧,不斷偷瞧著睡在另一頭的女孩,女孩也正在瞧著他呢!童僧習慣性的輕輕打開空門,門有聲音,他乾脆不打開門了,直接由沒有牆的左右跨過去…… 他偷偷爬到女孩的臥舖,兩人張開棉被,繼續繾綣。 心履,好像再不能稱做僧了,對嗎?現在只能稱男孩了。男孩與女孩此後整日玩在一起,男孩抓蟋蟀放在女孩肩頭,嚇得女孩花容失色,跳起身來跑來跑去要躲,正在做事的老僧看著他們玩,笑著,繼續餵他的公雞。不過,這只是個陪伴,請您相信,他們沒有吃雞蛋。 清晨,男孩再偷瞧著女孩,女孩同樣有感應,張開眼睛看著他。男孩使個眼色,兩人偷偷打開房門,再掩上,跳上船,把船划到對岸碼頭,男孩把自己的衣服脫光,再把女孩的衣服脫光,就在船上一晃一晃的抽動身體。說老實話,我很喜歡看見男孩的大屁股,這種抽動的樣子,使得在湖上的船,很美。 清晨,薄霧輕輕撫過,撫過碼頭,撫過船,撫過男孩與女孩。 一陣激情過後的疲倦,他們正在相擁而睡。 船在湖上飄著,大白天了,雲斜圍著山,讓整個湖山美得像是山水畫,這就是中國的山水啊,雖然在韓國。老僧沒看見兩個年輕人,出來房門外,往外瞧著正在飄泊的船,他把懸著繩的公雞丟飛過去,公雞穩穩站在船頭,他就輕輕拉著繩子,船逐漸被拉過來了,他看見這兩個正睡得香甜,赤身裸體的男女…… 師父看見他的徒弟,抱著來療養的裸體女孩,在熟睡著。 老僧不發一語,上船,打開船底的艙蓋,拉起旋紐,然後再跳回古廟裡。船又飄離古廟,船身逐漸浸水了,男孩被突然滲進的水給嚇醒了,趕忙搖起還在睡覺的女孩,再趕忙把水舀出船外,舀不完的水,不斷湧進他們的船,湧進他們的生命,要把他們給淹沒了…… 男孩,跪在佛陀的面前。 老僧問女孩:「你的病覺得如何?」女孩說:「很奇怪,我覺得自己的病已經好了。」老僧仰著頭說:「看來這帖藥對你有效。」然後看著女孩:「這本來是很自然的事,不過,時間到了,你該回去了。」女孩收拾著行囊,踏上船,依依不捨往廟內看,男孩衝出來,看著女孩,直嚷著:「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女孩踏上碼頭,打開山門,兩個滿臉猙獰的門神被推開,穿著時髦牛仔褲的她,最後往古廟瞧一眼,就此回去本來屬於她的花花世界了…… 痛苦啊!痛苦!痛苦的不是女孩,而是男孩。女孩的美麗,對女孩自己來說本沒有意義,女孩的給與,或許好奇遠大過於肉慾。誘惑人的人,或許無覺於自己在誘惑,自覺被誘惑的人,纔是受苦的主體,因為曾經如此強烈的快樂,被如此快速的抽離,他不能忍受失去,這種失去,會使他瘋狂! 世間的情愛,其本質不都是如此?曾經自認為「擁有」,就會對失去感覺焦慮與苦悶。然而生命注定無法「被擁有」,誰都不能擁有誰,連自己都不能擁有自己,焦慮與苦悶,誰能說不是心魔?然而,男孩此刻哪能去想這個,他沒有了生命最強烈的快樂,他頭腦像是要爆開般,全身在燃燒著! 他整個夜裡都不能睡,翻來覆去,前個夜裡,他還能偷嚐背著師父貪歡的快感,後個夜裡,他就要繼續跟著師父如常的睡覺,他豈能再睡得著?他大膽做個決定,向佛陀禮敬,然後把這個重重的佛陀石像整個放進他的背包,他揹在身上,再抱起師父的公雞,他要離開古廟,離開他的師父。 離開這整片湖,離開。 為了他的女人,他離開他的命。他,真離得開嗎?
秋風蕭瑟。中國的秋天,都會有幾片紅紅的楓葉,在空中緩緩飄著。這片湖同樣飄著中國的秋,再加上幾股有點勁道的風,吹著骨瘦如柴的老人,在進退間更顯得蒼涼。老人?對!老僧已經更老了,他的背已經駝了,他的幾根頭髮已經全白,然而,他顯得蒼涼,卻毫不悲涼。 老僧揹著行囊,踏上船,緩緩划著槳。你仔細一瞧,就會發現行囊中間探出一隻貓的頭,牠乖乖探著頭在瞧著,樣子好可愛。老僧踏上古廟,把行囊放在地上,把貓放出來,再把他買的乾糧拿出來,乾糧包裹著舊報紙,他把報紙一層一層剝開,捏著一塊一塊吃著乾糧,眼睛就瞥見舊報紙右側有則新聞: 某某某殺妻後逃逸,警察正在通緝中。 還附上一張照片。 老僧不發一語,起身,把早已不穿的僧衣拿出來,拿針線縫縫補補一番。 幾天過後,一個滿臉暴烈氣息的中年男人,看起來蠻橫的神經依然盤據著他的全部精神,他的魂根本不在「現場」,還在念著他的挫折,他的憤怒,彷彿這些情緒就是全世界了。他趕著林間小路,來到碼頭,看著站在古廟外的老僧,老僧也正看著他,兩人四目相望,不發一語。 他就是童僧,晃眼十幾年就這麼過去了,他雖然已不是個僧,卻依舊還是個沒長大的「童」,因為他只會恨人,不會愛人。他恨,他恨他的女人竟然會背棄他,跟著別的男人偷情,他恨,他受不了這種被人背叛的痛苦,他想補償自己拋開僅有的師父去奔向女人,卻被女人拋棄了,他因此報復! 染血的匕首,重重砍在古廟前的木頭上,一痕又一痕,都是他的恨! 師父看著他的恨,說:「你喜歡的東西,人家不會喜歡嗎?當你擁有人家同樣認為的美麗,人家不會妒忌,而想奪取你擁有的美麗嗎?你的痛你的恨,來自你在奢望著你其實不能擁有的東西……」老僧,不禁低頭回想著早已朦朧的如煙往事,淡淡笑著…… 他進去大雄殿,把佛陀石像歸還原來的位置,跪著,哭著拿起毛筆,不斷在宣紙上寫著「閉」這個漢字,然後把它們撕下,一張一張貼在自己的五官上,貼沒有多久,宣紙都濕了,滲透著他的淚,他閉不了,閉不了他的痛苦,他佔有的東西被人佔有的痛苦,他失去自己「僅有」的快樂,他的苦都變做他的痛。 他已經殺人了,卻還是殺不掉他自己的痛。殺掉別人容易,殺掉自己難。老僧拿藤條把他鞭打一頓,整個背都是血,再把他倒吊在古廟的橫樑下,他掙扎著,越掙扎越旋轉,越旋轉繩子捆著越緊,他像隻豬般嘶叫著,由深夜至黎明,直至繩子被老僧早準備好的燭火給燒斷,他噗通一聲摔倒地上。 這並沒有減輕他的痛苦。 但,他穿上師父給他準備的僧服,把頭髮剃掉,邊剃邊哭。 老僧說:「你出來。」老僧拿著毛筆,在房門外的地板寫著《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每個字都寫得蒼勁翩然,儼然仙家手筆:「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老僧看著他說:「你拿你的匕首,把這些字全刻出來,你不是很憤怒嗎?你就去刻字!」說完,就繼續自顧自寫著:「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老僧寫他自己的字,這個久違的弟子,聽話的刻著他自己的字,兩人各做各的事。老僧寫完就離開了,留下弟子繼續刻字。 此時,林間小徑走來兩個穿著夾克的彪形大漢,他們向老僧招手,老僧看見就明白了,划著船去碼頭接他們,原來是警察。他們上老僧的船,就問老僧知不知道某某某,老僧沒說話,他們看見正在刻字的弟子,弟子也瞧見他們,他滿臉的殺氣再度四溢著,他橫著眉毛,仇視著這兩個警察,準備伺機衝出突圍。 這兩個警察一上古廟,就拿出手槍來對準弟子,弟子很生氣的站起來,正準備要肉搏,師父就吼聲:「幹什麼!繼續刻你的字!」弟子顫抖一下,就繼續蹲下身來刻字。兩名警察稍微放鬆精神,慢慢收起槍來,問老僧說:「這個字要刻多久?」老僧說:「給他點時間,總要刻到明天吧。」 兩名警察想想,覺得沒什麼關係,就坐在房門外,看著弟子刻著字,他們玩著手機,想打出去,卻發覺山裡訊號不通,因此放棄了,把他們喝的啤酒罐丟到水面上,再掏出槍來,輪流打著玩。「砰——,砰,砰!」槍連續響幾聲,整個湖與山都被驚擾了,飛鳥亂竄,老僧與弟子的耳朵都被震得受不住。 他們怎麼打,都打不中正在水面漂浮的啤酒罐。 正在繼續寫字收尾的老僧,受不住這種聲響,就隨手丟個石片,砰就打中啤酒罐,啤酒罐竟然被打沈了。兩名警察目瞪口呆,回頭看著老僧,老僧不作聲色,繼續寫他的字。兩名警察知趣地收起槍,不再製造噪音了,耐住性子,蹲著看著弟子刻字,一筆一劃的刻著。 「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這些字都在刻著弟子的痛,痛得越深,刻得越深,刻的越深,弟子的臉色卻逐漸不再有蠻橫的神情,而變得專注,專注,就只是專注刻著字。 深夜,老僧睡去了。兩名警察輪流監視弟子,其中一名警察,看著弟子如此認真刻著字,發起慈悲,就幫弟子抬著燈,讓他有足夠的光來刻字。弟子累得沒有血色,抬頭看一眼警察,繼續刻著字。由深夜至清晨,警察都睡著了,他不斷刻著,刻到太陽都出來了,纔終於刻完,他累得倒地呼呼大睡。 老僧起床了。他看見弟子已經把字刻完,就搗著葉子擰出顏料,拿毛筆沾著在這些刻字上塗抹進去,讓每個大字都滲著顏色,兩名警察也醒了,看著老僧的作法,跟著拿著毛筆,各自覓一塊字區塗抹顏色,大家都寫得很專注,越寫越專注,讓弟子繼續狼狽躺著呼呼大睡。 快到中午,字都塗上顏色了。師父搖著弟子的身體,說:「時候到了,你該起來了。」弟子起身,看著滿滿被塗上顏色的《心經》,他狼狽,卻不再憤怒,師父說:「走吧。」他抬起雙手,要讓兩名警察給他銬上手銬,其中一名警察說不用了,三個人就上船去了。 弟子依依不捨看著師父,老僧也看著弟子,貓跳上船,讓弟子抱著,警察划著槳,豈知船竟然划不動,警察怎麼划,船都停留在原來的位置。這如同神蹟般的怪事,來自師父不捨的心念。三人都不約而同看著老僧,他們似乎都直覺著什麼,只見老僧輕輕對他招著手,輕聲說再見,船就往前動了。 弟子,再度離開老僧,而且,這是個訣別。 老僧回到大雄殿內,拿起毛筆,不斷寫著「閉」字。船已經自動緩慢游回古廟,老僧拿起木柴,堆滿整個船,把「閉」字貼滿自己的五官,坐在木柴上,點一把火,淚,染濕貼滿「閉」字的臉;火,則燒掉老僧的肉身,當淚與火交集的剎那,老僧就圓寂了。 秋風,更加凜冽的刮著,催化著這場驚烈的精神昇華。 大雄殿內,整齊擺著一件乾淨的僧衣,與一雙工夫鞋。
冰雪封山,整尾湖成為銀色的琉璃,晶瑩剔透的發亮著。湖面早已結冰,古廟的屋簷覆蓋著厚厚的雪,這種經年累月的厚度,不是由表面看得出來。融化再結冰,再融化與再結冰,屋簷已不知經歷過幾個冬天?再沒有人煙的古廟,看起來格外荒涼蕭颯。老僧與童僧的故事,已經被世人遺忘很久,很久了…… 一個五十開外,身材壯碩的中老年人,正精神抖擻走在林間小徑。他來到山門,重重推開,看著古廟,笑了,輕快的滑行過去,好像在玩耍。他來到古廟,推開大雄殿的門,裡面有一條蛇,正盤據在一件僧衣與一雙工夫鞋上,牠感覺出人的味道,就迅速移開,這個中老年人看著這一幕。 他沒有在看蛇,他在看僧衣與工夫鞋,把自己的衣服與鞋子脫掉,換上老僧早就為他準備好的衣鞋。原來他就是當年的童僧,他已經出獄了。他換上僧衣與工夫鞋,儼然就是當年老僧的模樣,跨出房門,他竟然直覺就能來到湖的某個角落,湖面下有個被冰封,已經沈沒的船。 他拿起子鑿著冰,把這裡鑿個小洞,或許是在監獄的生活特別安靜,使他竟然知道此刻的自己該做什麼,他往船裡挖著,挖出好幾顆丸子,這是他師父的舍粒子!他把師父的舍粒子覓得完全,虔誠拱著,拿到在冰封裡依舊有水流的瀑布,先放在地上,然後搬一塊大冰,他開始鑿冰雕。 他鑿出一尊佛像,這尊佛像是他的師父,還是佛陀?我不知道。我只看著他把師父的舍粒子恭敬放在佛像的手上,然後把佛像放在依舊有水流的瀑布,讓水把整個佛像融化,把舍粒子帶離這個世界。其實,水把舍粒子沖著,還不是沖進湖底?這卻是個儀軌,象徵他承接著師父的衣缽,並讓師父安息。 因此,心履,就讓我們簡單些,再喚他老僧吧。老僧回到古廟裡,竟然,同樣要說竟然,竟然打開房內櫃子的抽屜,就拿出一本我不知其名的武學經書,開始依樣畫葫蘆,學起武來!他在屋內練武;在古廟外練武;在瀑布前練武;在他童年常去的巨大佛像的肩頭上練武,他整個生命正在飛舞…… 他的身體好漂亮,漂亮的不是外在肢體,而是飛舞時內蘊的氣。他真的不再是「童僧」了,他已經長大了,他不是在練武,他是在把自己整個生命給綻放出來,這種綻放,是對生命有領悟的綻放,因此他的練武,都帶著笑容,堅毅而踏實的臉龐,會綻放出的笑容。 蛇,常乖乖盤在古廟的角落裡,陪伴著老僧。 有一天,雪不再飄了。林間小徑,走著一個抱著孩子的蒙面母親,她隻手吃緊的推開山門,來到古廟外,老僧出來向他頂禮合十,並請他進去大雄殿。很奇怪,這個女人為什麼要蒙面?紫色的絲巾,把她整個人由頭至頸部都包裹起來,她似乎隱藏著極不欲人知的秘密,她的心都被包裹得緊緊密密。 蒙面母親跪在佛陀面前,不斷匍匐五體禮敬。孩子就睡在他的身邊,這個孩子是男生,大概只有一歲左右,本來在古廟外還在哭哭鬧鬧著,一看見老僧,就安靜下來,此刻他睡著了。而蒙面母親,什麼話都沒跟老僧說,就只是不斷在對佛陀虔誠禮敬著,由白天至深夜,然後累得不支倒地…… 睡在臥舖的老僧,起身,推開左右沒有牆的空門,來到蒙面母親的前面,他似乎好奇著這個女人是誰,伸手想揭開她的絲巾,女人猛然握住他的手,跟他搖搖頭,老僧就縮手退後,回到空門裡,關上門,繼續睡覺了,留下這個倒在地上的女人,與她的孩子。 天快亮前,女人偷偷起身,打開房門,關上房門,頻頻回頭看著,卻快速往前跑著,她似乎想逃離古廟,逃離老僧,逃離她的孩子,然而她太緊張了,跑到湖面被老僧鑿開的洞口,下面就是船,她沒有看見,失神就掉進洞裡,立刻就被極冰的湖水給凍死了,她雙手朝天,直立浮在水裡。 天亮了,孩子看不見母親,失聲痛哭,由屋內爬出屋外,爬到結冰的湖面上,就要覓他的媽媽。老僧趕忙由屋裡衝出,抱起孩子,還拼命呼呼他的小手,深怕他凍傷了,他抱著孩子來到洞口,看見此景,拿個勾子鉤住女人的頭,再隻手把她整個人給拖出來,打開她的絲巾,他吃一驚…… 被打開的紫色絲巾上,突然出現一個佛頭。 老僧頓然領悟自己全部的身世,他不發一語,回去大雄殿。把孩子放著,往夾牆內拿出師父往日藏著的一尊雕刻精細的佛陀,再扛著一塊極重的大石,大石中間是中空,老僧往中間穿上一條繩子,再把繩子繫在自己的腰上,他脫掉僧衣,光著上身,竟然就抱著佛陀,拖著大石,離開這尾湖,開始爬山! 如此深的嚴冬,他卻扛著兩件重物在翻山越嶺,而且光著上身,他穿過稀稀疏疏的森林,不斷往上爬,有時體能不支,佛陀竟然失手翻滾下山,他再回頭去抱起佛陀,繼續往上,越來越高,越來越高。他終於來到山的頂峰,冷風颼颼在刮著,他站在頂峰,把佛陀安放在最頂端,然後探頭往下眺望…… 無盡浩大的群峰纏繞不斷,共同的谷底,就是有著古廟的這尾湖。 老僧愉快的笑了。
春天來了。古廟裡,老僧正在縫衣服。古廟外,一個長得與當年童僧完全一個樣的孩子,正在快樂的玩著烏龜,烏龜看見他就縮頭,他則敲著龜殼,想把烏龜的頭給揪出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每個人終歸都要證得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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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